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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喜江南_十四(1 / 1)

十四

而在摄政王府的快马出发后不久,有一只信鸽就降落于王却钊府邸中王正廷的房前。天还是蒙蒙亮,王正廷推开了后窗,由鸽爪上的信筒抽出一小张纸卷。

他读过纸上的内容,笑容就慢慢溢出。在书桌边拈过笔,不假推敲地写就了什么,折叠起来,递给一旁的随侍,“封好,交进宫中。”

于是宫门刚刚开启不久,东太后王氏便在慈庆宫对着兄长的便笺露出了同样的微笑。她把纸笺举向桌前的一根银蜡,“吴染?”

吴染正在其后替王氏篦头,手持一件象牙掠儿,闻声赶忙头一伸,“奴才在。”

王氏转过脸,向他低低地说了些什么。

倏然之间,吴染手内的掠儿便砸下地,软身一跪,“主子有任何差遣,奴才绝无退缩,只这件事恕奴才实难从命。这吴义虽是奴才从堂兄那里过继来的,可也抚养了有近六年,奴才又不能生育,只当他亲生子一般。天下父母,有谁忍心叫自个的亲生子去以身犯险?求主子收回成命!”

王氏轻斜了优美的丹凤眼,睐着吴染哼一声:“你们都退下。”

守在一桁珠帘后的其余宫人们静声出殿,王氏拨了拨烧剩在妆台上的一捧灰烬,吹掉指腹上的浮灰,“吴染,你们家三代单传,你哪来的什么堂兄?倒是你当年那个义兄,叫——?叫什么来着?哦,邱若谷!也正就是六年前吧,他刺杀摄政王事败,三族被诛,唯独他的独生子邱志诚却不知所踪。算起来,这邱家的孩子该和你那养子般大吧?”

吴染的整个人都抽紧了,颤巍巍地向上望来,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涌下。

“你打量我是傻子,我三哥也是傻子不成?”王氏皮笑肉不笑地俯视着,“不过念在你服侍多年,由你瞒天过海、聊作不知罢了。这邱志诚的赏格今天可还在镇抚司悬着呢,若有人不小心透出了一丝半丝的风儿,你猜猜凭摄政王的那副脾气,会不会大发慈悲、一笔勾销?”

隔着层银地红花的地毯,砖地的冷硬还是传上了膝头。吴染格楞楞地打了个

哆嗦,极慢极慢地,磕下了头去。

“奴才领命。”

“这就对了。”王氏轻倩一笑,一脸的高深难勘,“《史记》有载,齐桓公一日感叹,尝尽天下美食,却未吃过人肉,臣子易牙就将自己的亲生儿子烹为肉羹,进献主公。现如今,我们又没叫你手烹亲子,不过是给你个将功补过、以表忠心的机会。况且我听说你那养子吴义本领甚大,年岁虽轻,在一班习武少年中已小有名气,只要手脚干净些,别像他那废物老子,自可安然抽身。你起来吧,回去好好和吴义说一说。”王氏探过了上身,宛若往土里埋起几颗种子般,往吴染的耳洞内窸窸窣窣埋下了几句话。随后她直起腰,将几绺散落的长发拨去了肩后,“你不是一直想叫这养子考取一个半个功名吗?今年皇帝大婚开恩科,我保他一个三甲。”

也正是王氏在吴染耳眼内所埋下的这几粒种,结出了接下来一颗接一颗的恶果——?

当万物发芽的春天来临时。

京中才现一丝春讯,南方却已是春韵浓郁。扬州的瘦西湖就连湖风中也载有了熏人的暖意,湖畔的安庐水殿生香、玉轩暖照。

轩窗帷箔内,一扇貂蝉拜月的纱屏后,有着翘鼓鼓的一张嘴儿,“噗”一下,把满口的酒水喷去一件绣裳上,又往一柄熨斗内吹了吹,“年下、元旦和元宵,到处都是送‘炭敬’的、送节礼的,应付完这些人,还有京内外官员的差考、引见,宫里的祭享、朝贺、经筵,更不用说今年的帝后大婚,桩桩件件全离不开三爷一个人。忙成这样儿,上个月还不忘差人千里迢迢地给姑娘送年货,那些关外的野鸡、松花江的白鱼、甘肃的黄羊、安徽的冬笋……皇宫大内也不见得比咱们齐全。单凭这份惦记,姑娘也该多多地保重,少愁少思,别动不动就熬着夜掉泪,可不是得叫三爷放心不下?”

“谁熬着夜掉泪了?净瞎说八道。”半年的时间,青田已生长出满头新发,蓬蓬松松地贴在两耳边。手里抓着把结络子的黑珠儿线,白了暮云一眼。

暮云熨烫着衣角,咯咯笑,“哟,不认

账!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昨儿夜里都快四更了还翻来覆去的,又起来摸细纸擤鼻子,不是掉泪是什么?”

青田忽地拙不成言。自栖居安庐,七个月匆匆飞过,齐奢的来信已积起了一小摞。每次读他的信,她都恨不得顺着满纸的字触到写下那些字的笔,顺着那支笔触到执笔的手,再紧扯着那手,让他把她从纸的另一端拽出来,拽进他胸怀,压去他身下。不,她不疑,也不怕,她甚至从未在乎过这隔开他们的上百天、上千里,只是她飘摇悬浮的魂唯有在他身躯真真切切的重量下才能够安然附体、无牵无挂。

念及这情思,青田的双颧微微地一红,“就算我半夜想三爷想得睡不着,你这蹄子是想谁想得睡不着才听了我去?”

小婢莺枝头对头地坐在炕下的小杌子上打线,闻言“扑哧”笑出了声来。

暮云的一张脸顿时比手间的熨斗还烫,蛮劲勃发地把莺枝瞪上一眼,“小呆子敢笑我?小心点儿,赶明就叫姑娘把你送出去配人!”

青田跟着打趣道:“是啊,后园修竹歍树的小花僮好不俊俏,你就跟着他留在这扬州城吧。”

莺枝“腾”一下从杌子上跳起,小脸一下子青红不辨,“奴婢一辈子只跟着娘娘,才不嫁人呢!”吓得丢掉了活计,三步并作两步地逃掉,那姿态早已是初长成的婷婷少女。

不多久,却又在青田和暮云的笑声中,捧着脸,忸忸怩怩地挨回来,“娘娘,黄夫人求见。”

黄夫人穿着茜红底子的百蝶穿花缎衣,配沉香色棉裙,樗蒲纹龙凤绣鞋,一身喜气,进了房就唤人“拿毡条”。

传取毡条,那就是要行大礼,青田赶忙阻拦,黄夫人却执意磕过三个头,才叫丫鬟搀起,“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青田十分诧异,“喜从何来?”

“摄政王爷有命,”黄夫人抬动着眉眼,笑意满盈,“着即刻接娘娘回京。”

青田耳目一震,似乎是哪里有洪钟与焰火,宣告着一个宏伟的欢悦。那宏伟的程度,好比是整整一座的大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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