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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搅筝琶_七(1 / 1)

不经意间,金乌西坠,玉兔东升。月边有点点的星,却光芒灰淡。

星月下的巷子里扯起了两道长长的围幕,沿着围幕插满了三角旗,直通摄政王府的大门。只听幕布内传出了马蹄历历、车声隆隆,门前的护卫便立时个个拔直了腰杆,站得精神而笔挺。不几时,高车大马、扈从如云之中,摄政王齐奢直入府门。戒严的围幕随即被撤除,青石板路孤清依旧。

齐奢先至和道堂,批过公折,想找两部闲书来看看,信步走来书架前翻两翻,却碰掉个什么摆设,在地下砸出了“嗵”一响。

齐奢随目一望,容色就变了,“小信子!”

侍立在外的小信子赶入,“王爷什么事儿?”

齐奢向后退了半步,“这东西怎么在这儿?”

小信子向地上看去,见一个小小摆件,是一条金蛇盘绕着一只白玉小鼠——?他愣了愣才忆起此物的由来,登时也大为改颜,“王爷恕罪,也许是查封如园时哪个不懂事儿的奴才从天泉舍给带出来的,您别动气,奴才这就把这晦气玩意儿拿去扔了。”他跪下磕个头,就抓起那摆件退出房间。

接下来好一阵,齐奢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他从未料到有一天自己居然会变成这样的胆小鬼:会害怕一件还没有手心大的玩器,或害怕某一些数字、某个日子,甚至会害怕偶然瞟见的一小碟甜食、模糊听到的三两字。风来雨往、刀头舔血的半生里,从没有什么可以像这些日常的零碎,精准而犀利地割裂他的心脏。夜里头灯花百结,他永远睡不着,睡着了一定有梦,梦醒了有时悲伤,有时更悲伤,无法原谅,久久不忘。

他踟蹰了一刻,等待红潮从眼眶退去,不余一丝留痕。

“小信子,传轿。”

便轿所至处,是王府南院的马舍。马夫早就习以为常,为王爷备下了桶和刷,便退至门外。这一小间里饲着齐奢至爱的三匹战马,其中两匹照夜白马一名“白蛟”,一名“云龙”,还有

匹名为“忘川”的菊花青。马儿们一见了主人全欢快地摇晃起尾巴,齐奢把袖管高高地卷起,用刷子漂了漂水,挨个替它们从头到脚地洗刷。有一瞬,想什么想出了神,刷子停留在忘川的背上,水顺着人的前臂“滴滴答答”地向下淌。忘川扭过头,拿鼻吻往齐奢的颈边擦蹭,他这才骤然间醒觉,抚了抚忘川的耳鬃,接着刷下去。水已流淌了一地,倾覆难收。

他独自在马棚度过了半个时辰,然后回到了妻子身旁。

自香寿怀孕,十天中有五天齐奢都会陪她过夜。是夜,鸳鸯夜月销金帐,孔雀春风软玉屏,香寿照旧又迎来了这男人的躯壳。对的,躯壳。

香寿仍记得最初见宠于齐奢的时光,她那时候个子还是孩子身量,看他,简直像仰起了脖子看高天。她跟着他去马场,非缠着玩那把西洋进贡的精钢小火铳,怎么扳了哪儿一下,他的一匹爱马就滚地身亡。她吓得坐地哇哇大哭,他把她兜身抱进怀中,一个劲地笑,笑眼是又暖又亮的黑太阳。但当下,这眼里头既没有暖也没有亮,只剩下黑,无边无际的黑,连笑也显得阴沉沉的。指节瘦长的手抚她一抚,若有似无,“听姚妈说你呕酸,好些吗?”

一套芽青色的亵衣亵裤下,香寿的身材看不出丝毫走样,仍旧是欣秀怡目。她忙把头点一点,又摇上一摇,“不算什么,奶妈也真是,这样的小事也拿来烦王爷。”一边说,一边把云丝棉被替二人直拉到腰下,斜眼觑向靠坐在床头的齐奢。

他又出现了短暂的放空,一瞬后就反应过来,冲她倦态十足地一笑,“嗯?你说什么?”不知道神魂在哪里。

但香寿却知道,这样的兰心蕙质,没什么她不知道的。略一思忖,她试探着说:“遣送段氏去扬州的人今儿回来了,说是——?”

“我不想听。”齐奢立时压下了她的谈锋,把手伸向床头的一尊红釉狮子烛托,直接用手指捻熄了燃烧的火苗,“睡吧。”

夜静得很,铁马时不时地响几声,听来空灵而

遥远。香寿直直地躺着,思绪又回到多年前。那时,她赖着他手臂、他胸口,在黑暗中等待着,他的呼吸声过不了一会儿就会发沉,那就是入睡了,她总在听到第一声时拧一拧身体,他就醒过来。往复好几次,他明白了她的恶作剧,又气又笑地一翻身便把她压去了底下。之后整个的长夜,他呼噜打得仿似她身边眠了只大兽。可多年后的这些夜,他们各躺着各的,他再也不会叫她枕在他胸口,再也不发出一声沉鼾。事实上,香寿甚至听不到齐奢的呼吸。她不知在这样的暗、这样的静中醒了多久,忽听到他低哑的一声:“寿儿。”

“唉,”她忙应,“王爷?”

她又等了好久,他却始终再没有一个字,最后的最后,单是喷了一鼻子气,“没事儿。”

也没什么特别的因由,香寿的心却疼得有刀子在磨。她叹了一声:“段氏已落发为尼,在扬州梳月庵依傍佛祖,潜心修行。”

他没接什么,只猛然翻了个身,背对她。香寿望向那扇又宽又冷的背脊,觉得是望见了一座大理石屏风,屏风后有着一整所阔大的园子,可她是被隔绝在外的。香寿把手触向齐奢的背,指尖还没触到就又自动缩回。她也翻了个身,于是脸上的两行珠泪就汇作了一道清清的亮痕。

背对背的齐奢是没有泪的,他有的,是笑。他明白所有人都在嘲笑他,一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他甚至连那些把万贯财产葬送在脂粉地的败家子都不如,那些人被骗的不过是祖上传下来的田地家业,而他被骗走的则是自个一个子儿一个子儿攒下来的血汗,他天价的嫖资,是攒了一辈子的一颗真心。而这甚至都不是最好笑的,最好笑的是——?让他都恨不得把手指点在自己的鼻子前狂笑一通——?他整天都盼望着那婊子下地狱,被火煎、被油熬,让她也试试他现在在地狱里所受到的分分寸寸的苦刑;但每一个恶毒的盼望和下一个间,总有一丝虚弱而清晰的声音,从他已碎成了齑粉的心脏的最底部升起:

她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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