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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搅筝琶_三(1 / 1)

一叹成冬。

原已是料峭春寒的天气,过了两天居然又下起了雪来。倒不大,一粒粒见土即化,不曾让世界洁白一些,却弄得更像个大泥潭。

在御的病情分分加剧,药石无灵。青田日夕不离地守护着,齐奢虽不能陪护左右,也一再叮咛倘或有变,立即差人相告。这日入暮时分,如园就派出了报信人,打过一场来回,消息又从二门外层层递入,最后是照花踩着双干干净净的羊皮小靴走入了云廊月殿。

“娘娘,王爷已离了大内崇定院,不过有个广州的钱总督今儿到京,王爷要赏他用饭,恰好明儿王府里的寿妃进宫,王爷好像有张什么名单要托她带给宫里的太后娘娘,得亲自回府一趟,就在府里安排和这位钱总督用饭了,这阵子正吃呢,不方便就走。王爷说叫娘娘别急,他一定尽快赶回来,嘱咐娘娘好好吃饭。”

青田半跪在地下,头也不回地冲她摇摇手。抱猫丫头莺枝跪在另一边,也没有说一句话。两对红通通的瞳仁,倒映出软垫上的一团临终老猫。

等房内的八音钟奏过了一天的第二十个调子,守了在御大半日都一动不动的两人拔身起立,莺枝一声声细问着:“在御,在御你去哪儿,在御?”

昏迷已久的白猫蓦然间抖擞出一股横力,张开了天蓝色的独眼,颤颤巍巍地翻出猫篮,蹭着地往前挨,看着竟是要爬出门去的样子。青田一下子双泪奔涌,她明白,一旦猫儿离家避走,便是大限将至。她直着眼盯了在御一盯,就揩一揩泪,把它捞起在怀里,“莺枝,你叫幼烟去东屋书架上的匣子里取王爷的手牌,再叫照花烧两只手炉进来,万一王爷回来,你就说我去府里找他了。”

王府这边,一听说在御弥留,齐奢也心焦无比,无奈重臣在侧,只得按捺着应酬下去,谈笑自若道:“你到得急,来不及好好款待,只能留你在本王的书斋里吃顿便饭罢了,倒不要怪本王简慢。”

寿山石面的大圆桌对头便是那钱总督,只四十上下年纪,相貌厚重,一手将腰间的镂雕雉鸡牡丹纹玉革带理一理,起身拜下去,“卑职虽愚鲁不堪,却也懂得王爷的苦心。若在王府正厅安席,则仪制所关,卑职少不得衣冠揖让,行那两跪六叩首的大礼。书斋设坐,围桌便酌,便无上下之分,这是王爷对卑职的体恤。更何况这‘和道堂’乃王爷处理国事的私密重地,卑职有幸在这里与王爷对饮,乃是莫大的恩遇。”

齐奢撩了撩手,“说是无上下之分,你倒又跪起来了,坐着。”

“是。”钱总督爬起归席,笑着向外一张,“在广州待久了,回到京城还真有些不惯,好几年没见过雪了。”

雪从檐头点点地落,打在庭院中的枝桠上,轻碎而窃细,似一段女儿间的私语。

王府后堂的北房中,两名小鬟立在廊道里望雪,并肩挨头地说着话:

“今年是闰年,正月立春,十二月又有立春,民间叫‘两头春’的。可怎么春天刚来,竟又雪从天降!”

“下雪不好吗?恰巧今儿王爷回来,没准儿瞧下了雪就不回如园去了呢,留下来陪王妃娘娘。”

“我瞧可不一定。从去年年底大婚到现在,王爷一次也没在王妃这儿留宿,也真是怪了,咱们王妃长得跟仙女似的,王爷还瞧不上,竟不知如园的那个段娘娘美成什么样儿。”

正自悄言间,背后炸响了一声尖喝:“晚晚!”

两人一起回过头,那叫做晚晚的婢女有些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姚妈妈。”

姚奶妈横着一脸肉,威风八面,“娘娘明儿要进宫朝觐,你们俩还不快去收拾两件衣裳出来,在这儿钻什么沙?”

“是。”

“啧,一个人的活儿一个人去就行了,别想混在一块取巧。晚晚你跟我进来,再给娘娘抿抿头。”

“是。”

姚奶妈领着晚晚穿入内室,只见王妃香寿一个人独坐在半开的窗前,正定定地往外看。

姚奶妈大呼小叫地冲过去,“哎呀娘娘,你坐在窗边要冻病的,快快快,晚晚快搀娘娘去火盆边暖暖。”

香寿的两丝淡眉儿一聚,幽态足以令毛嫱障袂、西施掩面,“我自爱坐在这儿,就是冻病了也有大夫瞧,要你啰唆什么?”

“娘娘你长这么大不全是我这个老婆子啰唆出来的?这阵子倒嫌我。”姚奶妈哪管三七二十一,自管把香寿给架起来推去暖炕上,两把就锁上了窗,“晚晚,把脚炉给娘娘移近些。娘娘,一会子王爷要来,叫晚晚给你抿抿头,把上回太后赐的那套头面戴上吧。”

晚晚取了犀角南珠梳,蘸了

茉莉油,就来替香寿抿鬓角。香寿抬起手挡住,“不要梳。”

那头,姚奶妈早取了一条累丝嵌玉双龙戏珠的项圈往香寿的颈上扣合,香寿又轻推了她一把,“不要戴。”

姚奶妈握着项圈,声调高起来:“怎么不要戴?一会子王爷要来的!”

“来就来吧。你回回不是叫我插碧玉钗,就是着金缕鞋,那又怎样?王爷除了交代我同太后娘娘说什么、怎么说,看也不会多看我一眼,何必白费功夫?”

“娘娘,你听我——?”

“我不要你管!”

香寿也提高了嗓音,瞪起眼和姚奶妈对峙。晚晚在一旁干握着梳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然后就在这时——?

“王爷驾到!”

齐奢的枣红皮袍上有几颗稀疏雪珠,他自个掸着两肩走进来,笑了笑,“起,都起吧,姚妈你们退下。”

姚奶妈临走前还对香寿抛了个眼色,香寿装作没瞧见,只埋首斟了一盅新茶,捧来齐奢的面前。

齐奢随便沾一沾嘴唇便放去到一旁,“坐。最近这一段都好?”几乎是刻意取悦的温柔语气。

香寿揽了揽大红素纻丝裙的裙边,在对面坐下来,“都好。”

“脸色怎么不大好看?病了?”

“没有。”

两句便已无话可谈,相对颇不自然。齐奢又端起茶消磨着啜两口,就从袖内摸出一个黄套信封来,“你明儿进宫替我把这个交给西边,让她圈定几个中意的人选,然后你带回来给我,辛苦了。”

香寿双手接了来,“知道了王爷,放心。”

“那,”齐奢把手环去后颈揉两揉,阴寒雪天里,往日的创口在隐隐作痛,“没什么事儿,我就先走了,改天再过来。”

“王爷!”他业已站起,香寿却身一横挡去了前头。大半晌,似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低哝出的字句却细如花针落地,“王爷,外头下雪,冷,又滑,天色也晚了,今儿就别回如园那边了吧。”

齐奢“呃——?”一声,搔了搔前额。册后之事,他正用得着这位冰雪聪明,又跟东西两宫都关系颇深的王妃,不愿太过得罪,所以又“呃——?”一声,款语道:“你一人也住惯了,我在这儿反扰得你睡不好。我还是那边住吧,你歇着,啊。”

“王爷!”香寿后退一步,反手就把门扇“嗵嗵”两下合死。随后她一点点跪低,紧攥着两手直跪在地,“王爷,自打当了这个王妃,奴婢的日子仿佛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饥寒交迫到锦衣玉食,从受尽白眼到优裕尊崇,从偏院陋室搬入了正院上房,还从继妃娘娘的手里接过了王府的大小事务……可、可奴婢又觉得,日子仿佛一点儿变化也没有,奴婢依旧见不到王爷。从当年的那一夜,奴婢就再也见不到王爷。王爷,奴婢错了,奴婢向您认罪,端儿跟冯娘娘两个人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默许奶妈把端儿推下了石台,然后又下毒给冯娘娘嫁祸于她。对不起王爷,奴婢不该听奶妈的,奴婢那时候只有十四岁,什么也不懂。王爷,奴婢知错了,早就知错了,王爷已经惩罚了奴婢八年了。奴婢十五岁、十六岁、十七岁、十八岁、十九岁、二十岁、二十一岁、二十二岁,每一岁的每一夜,整整两千多个夜都是一个人,连跟王爷的大婚之夜都是一个人,还不够吗?还不行吗?王爷自己不也犯过错吗?那个被放在一张拔步床上送给王爷的小姑娘,不就是王爷亲口承认自己曾犯下的错吗?王爷,别忘记你的错,原谅它——?原谅我。”

向上仰起的一颗精秀头颅上,黑曜石般的眸子汩汩地涌出不绝的伤悲。仅凭美,或仅凭伤悲,任何一个男子都应被征服,而当此二者被如此完美地糅为一体时,齐奢就看到了他所须看到的一切:长门冷落的母后王氏,哀毁欲绝的前妻永媛,甚至终生令他无法谅解的,一个他自己。

他也一分分地跪下,凝目于香寿,有些汹涌而无可抑的什么遽然间就于下腹蹿起。齐奢拿手拨开了香寿面上的泪串子,拨开新婚那一夜,九十九颗遮住了新娘娇容的珍珠帘。

另一道帘幕被拨开,是一乘暖轿的毡帘。轿中步出了身披大氅的青田,怀中抱一只覆得严严实实的藤篮,她朝碎雪中那幢森森的朱红高门望了望,拾级而上。

随同的护卫亮出了摄政王的金铸手牌,王府的护军一见,二话不说,立就请青田同两位侍婢入内;又有人恭恭敬敬地将她们引至前厅,奉上香茶,就往后头传话去。

话一直传到了王妃的院中,姚奶妈正摇着手谢天谢地,一听说这个,气得浑身上下都乱摇了起来,“我们娘娘是恩旨赐婚的王妃,那耗子

精算是个什么东西?成日价把王爷攥在她一个人手里还不足意,好容易王爷留下一回,她还竟敢上门来要人?”边骂着边把袖管撸起了老高,又骨碌着两眼转一圈,狞笑起来,“哼,来就来,看老娘怎么拾掇你。走,晚晚,咱们会会这耗子精去!”

一见到姚奶妈同晚晚一并走出来,幼烟先从青田的身后迎上前。她本就是王府里的丫鬟,自和两人相熟,点头寒暄了几句。姚奶妈一面斜着眼往这里相看青田,把她由头看到脚再由脚看到头,随后就扯了扯岁寒三友的绣花衣领,脸色寒傲不羁,“幼烟你来得正好,王妃娘娘有话问你。晚晚,领她后头去。”

这顶“王妃”的大帽子压下来,幼烟自是不能够推脱,望了青田一望道:“那,奴婢先去看看。”就随晚晚往后去了。青田见她被支走,自己又不识王府的路径,心内发急,赶忙示意身畔的照花摸一锭碎银塞给那老妇,“这位妈妈,我有急事找王爷,烦您领个路。”

姚奶妈接过了银子掂掂,恨之刻骨地一笑,“跟我来吧。”

她在前头甩开大步,东穿西拐南旋北绕,经过无数的门栏、粉垣、曲肠小径,可算止了步,“坐这里等会子。”

“这里”是两座院落间一道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通堂,堂壁两边各摆着一张长而宽的硬条椅。照花即时把两眼一瞪,眼睛里是白闪闪的厉光,“这是什么地方?又黑又破四面透风,敢情那位钱大人来,你也引到这里等不成?”

“照花!”青田本不愿登门,但眼瞅着在御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生怕它见不到齐奢最后一面,这才被迫造访,哪里顾得上计较下人的狗眼看人低,只急惶惶地一笑,“我就在这里等,劳烦妈妈再跟王爷通禀一声。”

姚奶妈翻个白眼,手一抄,走了。

雪越下越大,已成了一把一把的絮子,全随着风朝过堂里扑。立在阶边灼望的照花被扑得白发白眉,搓手跺脚地骂:“作死的老货,等着吧,回头有你受的。”青田坐在长条椅上,只向腿上的那只藤篮咕哝:“在御别急,三爷这会子有要紧事,事情一完就来了,三爷最疼我们在御了,一定会来瞧你的。”她将篮上的羊毛毯揭开一条小缝,试了试垫在篮底的两只暖炉,“照花,什么时候了?”

左等右等,直等到戌时已过,这荒凉的一角仍是除了风与雪就那两条长得吓人的冷板凳,活似两个不到头的等待。照花已冻得嘴唇青紫,哆哆嗦嗦,从脚底直冷到心底。青田的心中却拱了盆炭火一般,如煎如焚,每隔一会儿就把手探入篮里摸一摸。实在是等得太久太久,久到连冷都觉不出,只觉一身的麻木,鼻内不停地淌出清水,眼却被吹得又干又枯。正没个计较处,却忽听照花上下牙打架地磕巴着:“娘娘,人,人……”

风灯冉冉,一条打着伞的人影进了廊,伞一收,模糊间是才那叫晚晚的丫头。

晚晚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青田的跟前,施了一礼,“段姑娘,您别等了,王爷早就在王妃娘娘那儿安歇了,除非您等到天亮去。幼烟也早走了,我领您从后头角门走吧,等那儿也下了锁,后半夜您非冻死在这里不可。”

只听得头一句,青田就觉轰隆一震,心里吊着的那盆火囫囵翻扣了过来,一地的灰烬和肮脏。人却骤然间清明,硬把已僵死的脸扯出个笑,手是正好在袖里拢作一处,摸着了,就用力一拔,递出去,“谢谢姐姐,那就有劳姐姐带我出去吧。”

暗里有幽光一闪,是一只蓝宝戒指。晚晚但觉这段姑娘的指头比宝石还冰,正欲推,却听后头鞭炮似的一串烈吼,吓得她忙把戒指扣进了手心。姚奶妈风风火火地冲上来,一把就揪住她扯开,“晚晚你个臭丫头,胳膊肘往外拐,仔细吃不了兜着走!”

晚晚被勾起气来,也不甘雌伏地冷冷一笑,“真闹到王爷那里,您老也未必就兜得住。段姑娘,这边走。”

躲在雪氅下的青田拿已毫无知觉的两臂抱起装着在御的猫篮,麀皮靴深深浅浅,迎着猛朝脸上扇打的雪,一声不吭地笔直向前走。身后,是跳着脚的叫骂:“走,走了好,一会子就叫人来把这椅子好好地冲冲,呸,污秽死人了!也不知哪里来的没脸下流东西,大夜里的不安分挺尸,居然跑来王府里讨臊?也不想一想这门槛子是不是你这破鞋配迈进来的!找王爷?哼,你倒是去我们王妃娘娘的床上找哇?你也拿镜子照一照,给我们娘娘拾鞋也不要……”骂到最后,出来了扬州土话,但青田仍然听得懂当中所有的提纲挈领:“骚”“脏”“烂”“贱”……

这些字眼在孽风里漫天纷卷,如一则被粉碎的尊严,如一场渐飘渐散的渺小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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