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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忆王孙_二(1 / 1)

就从这一天以后,时不时地,就有两辆油壁车等在怀雅堂后门。青田随着齐奢几乎将京城四处玩了个遍:香山赏雪、卢沟望月、什刹海弄舟、黄金台看夕照……这一日暮烟沉沉时,他又将她带去个新地方:庙前街。

庙前街就在庙右街的西向对过,又叫促织街,顾名思义,正是京城里著名的蟋蟀斗场。每年七八月,一条街上均是瞿瞿虫叫,家家户户开盘设赌。

青田见车子在这里停下,讶异道:“来促织街做什么?”

齐奢穿着件猞猴皮袍,领口露出半寸来长的黑毛出风拥在他颈下,是狮的鬃毛,昂藏持重。“促织街,自然来斗蛐蛐。”

青田则裹在件里外发烧的掐腰白狐褂子里,像只娇纤的小狐。“冬天也能斗蛐蛐?”

他笑而不答,领她跨过了一道黑漆小门。门脸并不起眼,绕过照壁后却是别有洞天:流水一弯,板桥一曲,桥后是美轮美奂的五间统厅,灯烛炽目。一同进门的周敦和何无为两人显然对此处很熟悉,暮云却甚为好奇地东张西望。一位老板模样的人早守在桥头,急急如律令地趋上前,“王爷今儿难得有空,赏脸来玩一手?”又偷眼瞄了瞄齐奢身后的青田,也叫一声“姑娘”。

齐奢仅只“嗯”一声,倒是周敦在后头与那人搭腔:“老白,你这儿最近有什么好牙口没有?”

老白猫着腰,一迭声地应:“有、有,有几口上好的,百年难得一见。”

“你这么一说,王爷倒非瞧瞧不可了?”

“是、是,小的一会子就将几口极品全部呈上,王爷若有雅兴,不妨亲自挑选斗将。”老白一头说,一头便将一行人引入了大厅。

说也奇怪,外头天寒地冻的,一跨过厅门却是热气扑面,又并不见火盆火炉一类的取暖之物。厅后左右各立着八名极艳腴的丫鬟,一同向齐奢与青田压身万福,“您请这边宽衣。”

齐奢熟门熟路地自行从厅东的一扇小门穿出,青田虽心头犯疑,但一身的皮毛衣裳确实热得穿不住,便也随同这厢的几名丫鬟越过西门。出了门左手一拐,就进了一道小穹廊,廊道尽头是一间大屋。屋子里同样是春气蒸腾,立着两排绝大的衣柜,丫鬟们将柜门一一扭开,“姑娘可有中意的?还是咱们替姑娘拣一身?”只见柜内叠放着各样各色的衫袄裤裙、大小不一的绣花宝鞋,皆是簇新的上等宫料,竟连顶级的制衣铺子也赶不上这等阵仗。

青田忙摇了摇手,有些回不过神来,“不用,我自己带的有衣包。暮云!”

以往出局时,必有一堆娘姨跟班,所携的不止一个衣包,但随齐奢出游,青田多只带暮云一人,故此衣包也小小的,单装着几件便服。暮云打开来,取一件丁香紫的亮绸短腰夹衣、一条墨蓝的暗花裙为青田换过,自己也脱去了外褂,主仆俩便随引路的丫鬟来至一套华光灿灿的雅间。

何无为守在房间外,周敦在里头打陪,齐奢亦换过一身黑地银花的丝绵袍,正坐在炕上吃茶。一见她,就晏晏地笑出来,“你这身衣裳倒素雅得紧。”

数月的交往早已令青田在齐奢的跟前十分自在,不等请就自己坐去了炕床的另一端,又不等坐稳就失口轻叫:“西瓜!这天儿还有西瓜?”

只见铺满了茶水小食的炕桌上,中间赫然摆着盘鲜红水灵的西瓜,瓜肉还挖做一个个小圆球,甚为可爱。齐奢频频地摇首,悲叹一声:“爷赞了你的衣裳,你就算客气客气,也该赞一句爷的衣裳才是。进门俩眼就只盯着吃的,跟你们家在御一个德行。”

青田哪里理他,早掂过了盘子边的一根银挑牙,签起一个小球就送入口中,咂舌有声。齐奢笑着将整只碟子推过来,“你都吃了吧,慢些,仔细冰着胃。”

青田就老实不客气地大吃起来,吃得红汁都流淌了一手。齐奢在一旁凝视着,一对瞳眸也有如熟瓜,一刀杀下去,定要淌出粘手的蜜意来。

青田把指尖在唇间吸吮着,含糊不清道:“这是什么地方?”

齐奢一手搭着桌沿,稍微倾过了上身,“我那位好哥哥——喀!先帝,除了修道、炼丹、房中术,最爱的就是这促织之戏,堪比宋理宗。不过碍于清议,不敢明令征贡,只暗地里建了这么个场所,培育从全国各地进贡来的名种蟋蟀。他们这儿地下中空,夏日储冰,冬天烧火,常年恒温,再加上不传秘法,能将蟋蟀这百日之虫养过一冬。现在这里就算是一处皇家的促织赌场,平日里供宗室子弟行乐罢了。奎小子最喜欢来这儿,一待就是一天。”

青田将一小盘西瓜球都一扫而净,这才拾起肘边银托上的一方湿手巾,揩了揩手指,“奎小子?”

“哦,就是老七。我们一共哥儿七个,老大就是先帝,老二和老五早早夭亡了,老四德王四月被赐死,”似有什么在齐奢的两眼后掠过,却恍似夜间的飞鸟,未看真,就已消逝于黑暗中;他只无所无谓、不间不断地继续着,“就剩下我和老六、老七。老六康王倒是想出来做些事,只是资质不佳,实在难当重任,不过给他些闲差就是。

老七是个顽童,他是老头子驾崩那年出生的,今年才九岁,比我们那皇帝侄子还小着两岁,成日就扎在太监窝里,书也不好好念,光知道从早到晚地傻玩。我说过他几回,也不见有什么起效,现今也懒得理了。”

青田不由得失笑,“原来是忠王。

你们自家兄弟说起来没个顾忌,我们平头小老百姓哪儿就敢犯这个忌讳,直呼其名起来?什么‘奎小子’!”

“咦,那你这嘴里说的是什么?”

“哎,你!我不过是学你说话,不讲理。”

“你还变本加厉接着辱骂起三王爷来了?”

两人正取笑,已见老白手托一张大漆盘绕进屋来,将其放在了炕下的一张矮几上,“王爷,这就是咱们这儿最有名的‘五虎上将’,请您过目。”

只见方盘上围了一式五只的青白色泥罐,罐中五头虫:一头青金、一头青黄、一头栗色、一头红紫、一头乌黑,有的头圆腿长、有的牙大钳宽,全蹲在盆底的细沙上,正是沙场上的虎将。

纵是将一双剪水横波溜过来又溜过去,青田只看不出个所以然来。齐奢却挨个审度一番,伸指点中了两只罐子。

老白把大拇指高高地翘起,“王爷有一年没上过咱们这门儿了,这对火眼金睛却是一点儿没变。这一只叫金火神,这一只叫黑水蛇,这两位水火不容的对上,定是一场不世恶战。来人!”

一位灰衣小仆立马入内,撤下了其余三头蟋蟀,又将一只足有尺阔的官窑蟋蟀盆摆上来。盆上罩着铜丝网,网罩两端各开一扇小门,中间也隔着一道门。小仆把被挑中的两只蟋蟀分别从网罩的两端放入,两虫便各据一方,楚河汉界。

老白堆笑征询:“王爷是怎么个玩法?是单赌,还是——”向青田这里递一眼,“对赌?”

齐奢面无他色,“单赌。”

“王爷想玩多大的?”

“我也好久没来过了,起底儿是多大?”

“起底儿是五十两银子,上不封顶,三局两胜。”

“那就一百两,一局定胜负吧。”

“遵命。有请王爷先点战将。”

齐奢将指尖于炕案上一敲,“你来。”

青田把手揿去了喉下,“我?”

“嗯。”

“你让我选?”

“嗯。”

青田犹犹豫豫,“就是说,咱们选一头蟋蟀,这头蟋蟀若斗胜了就赢一百两,若败了就输一百两,是不是?”

齐奢的眼角泛起笑意,“赢了算你的,输了算爷的,只管选。”

青田探首望那盆子,见被隔在两边的蟋蟀左边那头生着亮油油的金翅,又肥又大,举着对红钳腾挪不停;右边那头则一身墨黑,个头小了一圈,还一副萎靡之态,趴在那儿一毫不动。她想也不想,就指了指左边那头。

齐奢也朝那蟋蟀一指,“金火神?”

“嗯。”

“选定了?”

“选定了。”

“周敦,”齐奢转手一撩,“押黑水蛇。”

屋里人全憋起笑,青田亦被怄得横了齐奢一眼,却也笑出来。老白笑着躬了躬腰,“王爷押宝黑水蛇,彩银一百两,一局独定。”

待齐奢点过头,看蟋蟀盆的小仆就抽掉了将两虫隔开的中门。

只见那金火神“唧”一声,迫不及待纵身袭来。那黑水蛇仿似还没搞清状况似的,忙忙地一蹦躲过,就又缩头不动。金火神的进攻没能奏效,火气更旺,搓钳观望一回,后腿一蹬,由空中向黑水蛇扑来。虽又扑了个空,却是不假稍停,一会儿挺身直撞,一会儿挥翅横扫,把个黑水蛇赶得节节败退。眼看黑水蛇被逼到了死角,金火神露出黄牙,敌忾冲天地咬来,一搭一撮,扬头就将对手来了个霸王举鼎。黑水蛇的个头本就小着一截,被举在空中腿脚乱踹,又被一摔摔在了盆底,通体僵直。

观战的诸人中,唯独青田和暮云发出了轻声的惊叫。叫声未歇,却已见黑水蛇一拧,乍不然翻起,竟将金火神掰了个倒仰。金火神气急,举起火红的大钳就朝黑水蛇挥来。黑水蛇也扬钳猛冲,两虫四钳相绕,缠在了一起。僵持片刻后,金火神冷不丁地大头一歪,撞向黑水蛇的颈部。黑水蛇收钳护颈,金火神就趁这个档两钳一合。尽管黑水蛇快身闪开,可还是被扯去了一小段翅膀。黑水蛇忙双须前探,盘旋盯守。金火神则团团围转,越转越快,“噌”一下蹿出,叼住了黑水蛇的后盘。黑水蛇使出一招犀牛望月,回身用外牙朝金火神的牙锋上狠狠一撞。金火神前一刻还勇猛无双,这一下却陡变得晕晕乎乎,摇摆屈伏,不妨黑水蛇压上来一钳,两条大腿便皆被夹断,仍嘘嘘地喘着,急欲逃遁。黑水蛇追上前,举起了钢叉大牙。

“扑哧、扑哧”几响后,败者就肚浆四溢、陈尸盆底,胜者则鼓翅疯鸣、扬扬自得。

暮云已掩面不忍看,青田也掉过了脸去。老白高高地叫了一声“好”,面向齐奢唱喏道:“恭喜王爷大获全胜。黑水蛇如今是擂主,请王爷再点一员猛将上台打擂。”手向后一划,小仆已将原先的大盘托顶举来,呈上余下的三只虫罐。

齐奢却晃了晃手,“大将对台的确精彩,只是一死一伤,未免令人惋惜。还是拿些中品来吧,轻松消遣而已,何必你死我活?”

老白深深鞠一躬,“王爷好生之德,人神感佩。那么还请王爷稍候,小的再择一些中品上来,以供王爷拣选。”两手端起了黑水蛇所在的斗盆,领着那小仆倒退而出。

炕边的青田这才拧过脸来,把胸口拍上一拍,“我也瞧过几回斗蛐蛐,可从没见过这样惨烈的。”

齐奢闲笑着,端

茶饮两口,“普通斗虫落败大不了逃之夭夭,可这两头是王者相逢,所以必有一死。”

“金火神一直稳占上风,怎么突然被黑水蛇那么甩头一撞就不行了?”

“那一撞可有个名目,叫做‘敲钳’,是拿自个的外盘牙去撞对手的牙根,是最毒的一招,中了此招,十只虫有九只都是当场落色。”

青田骇笑,“金火神又大又壮、叫声响亮,黑水蛇的样子瘦瘦小小,还没什么精神,想不到竟是它更胜一筹,当真‘虫不可貌相’。”

齐奢放下盖碗,以拳抵口笑出来,“你是外行,瞧不出,其实这两头都是神品。金火神一看就产自败窑,黑水蛇多是古冢之物。”

“便又如何?”

“败窑的砖头淬过窑火,阳气旺盛,所以从砖缝的杂草里长出的蟋蟀气属纯阳。你看金火神金翅红钳,皆是火色。而古冢终年荒凉,穴冷阴潮,所以产于此处的蟋蟀凝聚至阴之气。黑水蛇身乌喜静,一看就是老坟里出来的。”

青田捏弄着一边的金嵌黑曜石耳坠,恍有所解,“道家言‘水克火、阴胜阳’,果然不虚。”

“倒也不一定。”齐奢一转话锋,拿指端在桌面上抹一抹,“至阴者须得内功十足,方可以柔克刚,否则一上来,不消勇猛刚强者三钳两咬就被大卸八块了,这就像拳脚里的软硬功夫,或者男女情事。”

青田“哧”地一笑:“跟男女情事有什么关系?”

他目光里是流离笑意,却又有星星的悒郁,仿如水面上的落花,“问世间情为何物?原是一物降一物。”

青田的双眼却是清贵的水磨墙,过了这道墙,那侯门绣户的水与花就不知往何处泅渡,无迹可寻。她转开了眼去,垂低了脸。

两头的周敦和暮云互交一眼,默然圆熟。恰在此刻,老白与小仆又各捧一物而回。小仆捧的还是只外罩铜网的斗盆,素瓷夹竹桃纹,老白捧的也还是只大盘,却比之前那盘更大了一倍不止,上头六个一排,摆满了二十四只竹筒秸笼,照老样子放去了大炕下的宽几上。

“王爷,这些均是中品内的上品,厮斗起来虽不如适才凶猛,但也保证精彩。”

这一次齐奢并未精挑细选,只信手拨了拨几只竹筒,从中点两只。小仆遂拿起两只竹筒抽开了浮草,仍由罩网两侧的门将一对虫分别放入了斗盆。老白出语请示:“王爷还是接着单赌?”

齐奢搔了搔一刀直切的高耸鼻锋,“对赌是多大起底儿?多少抽成?”

“回王爷,对赌也是一方五十两的起底儿,赢家抽三成。”

“嗯。这样儿,我才赢的一百两就算我五十、她五十,”手向青田一指,“我们对赌。”

老白识趣应道:“明白。”

“你先挑。”齐奢掸了掸腿面,冲青田一笑。

第一回合青田所挑的斗虫战败,但果然只伤不死。齐奢口头上又借了她五十两,继续第二回合。不用多久青田就放开了手脚,她本就惯见世面,当着人也并不觉拘束,兴头上来了,呼喊加油、拍手捶桌无一不为。有一段输得狠了些,竟对着盆里的虫就臭骂“孬种”。齐奢只在对面皱着眉笑,“你这人的赌品实在差劲,输的还不是自个的钱呢,就这样急赤白脸的。”青田瞪他一眼,把两只衣袖挽一挽,“不是钱不钱的,我就不信了,凭什么我先挑还是你先挑,都是你赢?老白,你把那只虫给我拿来。”

如此往复,二人斗了有近一个时辰,算下来各有输赢。青田半是兴奋半是热,整张脸全红喷喷的,一手托腮听齐奢在那壁头头是道地和老白算账:“我赢九局,她赢六局,一共是十五局,赢头总共七百五十两,三成是二百二十五两,扣掉头一局单赌我赢的一百两,就是一百二十五两,没错吧?”

老白连连叹服:“王爷好利口,竟比我们这些人算得还快些!一丝不错。”

“赶明儿你去我府上找管家孙秀达支五百两银子。”

“这——,王爷赏得太多了,小的不敢领受。”

“行了,我也知道,忠王在你这儿不知糟蹋了多少虫,他又没几个月俸银子,全成了死账。你们就光靠这点儿彩银来开销门户,只能等着喝西北风。”

老白跪地鸣谢:“那小的就代上下多谢王爷的恩赏了!”

屋外已是透黑的天,万里白地残留着未尽的融雪。

车轱辘压在雪水上,带起一缕缕湿细的响声。马车从庙前街直驶到怀雅堂的后角门,停稳。车厢顶垂挂着一盏百福字风灯,吱扭扭地摆晃不定。

“今天开心吗?”他最后这样问。

青田望向齐奢,光线如迷蒙小雨,微微动荡地洒在他脸庞上,使那峻毅的五官如此温柔而温暖,暖得简直像从自己口鼻里哈出的气,肺腑相依、亲密无间——却只更显出周围的冷来。一颗早已冻僵的心是不会因被谁焐在掌中、含在嘴边呵一呵,就把那些冻疮收口愈合的。

她只委婉、清淡地笑了笑,“开心。”

他则绽开了整张洁净淳厚的笑脸,“回去睡个好觉。”

她点头,车帘被揭开,暮云在下头递手相接。青田挪身下车,站定了,回首目别。他坐在车里,深深地,仿如坐在谁心间。“回见。”

青田踩在十一月的残雪中,背光的脸盘徘徊弄影,明暗不定。

“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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