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再回到别馆的时候,脸上已经没有了泪痕,一切平静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是那张绢帕,被我放在‘胸’前,离心最近的地方。
即使在这样初秋微凉的早晨,四肢五体都被冻得发冷,可那个地方还是温暖的,就算那个男人的火已经熄灭了,但他曾经的体温却可以在我的心里,一直温暖着我。
我忍不住伸出手,按在‘胸’前。
就在这时,前面突然传来了一阵马嘶声打‘乱’了我的思绪,抬头一看,只见好几个护卫骑着马停在了别馆前,但仔细看时,却似乎并不是这一次裴元灏带来的人,我正疑‘惑’着,那些守护的护卫也立刻上前来:“怎么回事?”
一个护卫翻身下马,朝着他们抱拳道:“长公主到了吗?”
长公主?裴元珍?!
我愣了一下,听他们这么说,难道裴元珍也到这个别馆来了?
正疑‘惑’着,就听见守‘门’的护卫说道:“长公主刚刚进去,你们是怎么回事,怎么能让长公主单独过来?”
“卑职死罪。原本我们是一路护着公主的,但进了竹林之后,因为雾气太大,大家就走散了,卑职这就进去领罪。”
“不必了,刚刚公主来的时候已经说了,让你们去偏‘门’候着。”
“是。”
那几个护卫这才松了口气一般,牵着马往偏‘门’去了,我慢慢的走过去,守‘门’的护卫一看到我立刻上来道:“岳大人回来了?”
“嗯。”我点点头,问道:“长公主来了?”
“是,刚进去。”
我点了点头,不动声‘色’,但心里却是一动——裴元灏这一次远迎傅八岱,虽然不是机密大事,但也并没有公开,后宫里也只有和嫔刘漓跟着出来,裴元珍怎么就突然往这里来了?她来又有什么目的?
这样想着,我已经进了大‘门’,刚走进去,就看到大厅里面对面的站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身材娇小,一身彩衣斑斓若蝶,有着翩然的风采,手里拿着一条马鞭背在身后,正仰着脸打量面前的人。
而站在她对面的,就是刘轻寒。
他的手里,还捧着那只木钵,眼睛低垂下来,仿佛钵盂内平静的水面一样,清冷的,没有一丝涟漪。
一看到他,我的心还是不受控制的跳了起来,呼吸都有些局促,他却是一脸淡然,只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木钵。
裴元珍打量了他半晌,突然展颜一笑:“刚刚的水,谢谢你了。”
“长公主客气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长公主?”
“刚刚,外面的‘门’人是这么跟你行礼的。”
“你耳朵‘挺’灵的嘛。”
“惭愧。”
我愕然的睁大了眼睛——原来,刚刚那个口渴喝了他半钵清泉的过路人,是裴元珍,难怪她能过路,堂堂长公主要来这里,护卫当然不能拦她。
裴元珍饶有兴趣的看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眼角眉梢反倒都是笑意,说道:“看来我们倒是有缘,没想到在这里又见面了。”
“……”
刘轻寒的瞳子闪烁了一下,仿佛钵中的水光映在了他的眼里,看了裴元珍一眼,没说话,都重新低下头去。
“朕的御妹,跟谁这么有缘?”
一个声音突然从后堂响起,刘轻寒震了一下,转头一看,只见裴元灏带着几个‘侍’从从一旁走了过来。
所有人全都跪拜下去:“拜见皇上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
裴元灏挥了挥衣袖,又转头看着裴元珍,似笑非笑的说道:“元珍,你怎么来了?”
裴元珍微笑着说道:“皇兄莫怪。臣妹是出来逛逛,无意中看到这里的风景好,就过来瞧瞧,没想到皇兄来这儿偷闲。”
裴元灏朗声笑道:“朕倒是想要偷闲,可是朝里朝外,那么多的眼睛盯着朕,朕如何能偷得浮生半日闲?朕来这里,不过是来远迎大皇子的老师而已。”
裴元珍的脸‘色’微微一动,转头看向刘轻寒:“他就是——”
裴元灏摇了摇头:说道:“他不是,他是傅先生的高徒——刘轻寒。”
刘轻寒立刻朝着裴元珍俯身一揖:“草民刘轻寒,拜见公主殿下。”
“哦……”裴元珍挑了挑‘春’柳般的眉‘毛’,走到他面前去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微微笑道:“原来是傅大先生的高足,难怪——”
裴元灏道:“怎么,你们刚刚遇见了?”
裴元珍没说话,刘轻寒只轻轻道:“草民失礼了。”
听到这里,我的心里好像被微微的揪了一下,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而刘轻寒已经朝他们拱了拱手,告罪说了一声“失陪”,便转身往西厢走去,剩下大堂上这兄妹两人都看着他的背影,气氛却有些怪怪的,一直到刘轻寒的背影消失在侧‘门’外的回廊,裴元珍才回过头,说道:“没想到,皇兄真的请来了那位大儒。”
裴元灏含笑点了点头。
“皇兄为了大皇子,倒真是费心。”
“请来了这位大儒,朕将来就省心了。”
“其实臣妹这两天倒是想了很多事,有一件不情之请,还望皇兄恩准。”
“哦?”裴元灏挑了挑眉‘毛’,转头看着她:“这些年来,朕的御妹倒还没有跟朕要过什么,你是有什么不情之请?”
“臣妹也想去集贤殿,听傅八岱讲课。”
“什么?”
不仅裴元灏,我也吃了一惊,朝前走了两步,幸好大堂外粗壮的柱子遮住了我的身影,只见裴元灏有些意外的看着她:“你要去集贤殿?”
“听说这位大儒有惊世奇才,在蜀地很有名望,臣妹也想开开眼界。”
“不过,傅八岱如今已经目盲,传授学业之事,都要托付刚刚那位高足。元珍你也要去吗?”
“他?”裴元珍怔了一下。
“他的年纪,可比你大不了多少。”
“……”裴元珍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条已经空无一人的长廊,嘴角勾起了一点淡淡的笑意,回头对裴元灏笑道:“有志不在年高,无谋空长百岁么。”
裴元灏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眯着眼睛,看着这位身份特殊的长公主,裴元珍也微笑着看着他,两个人对视了半晌,裴元灏终于笑道:“既然御妹跟朕开了口,朕岂有不允的,就准你所奏。”
“臣妹谢皇兄恩典。”
看到裴元珍朝裴元灏跪下谢恩的样子,我的心里一阵‘乱’,也没有进去向她见礼,转身默默的往东厢走去。
我一直知道,裴元珍在皇城里,是个特殊的存在,不仅仅在于她已经惨死在夺嫡大战中的兄长裴元琛,也不仅仅在她已经出家的母亲赵淑媛。
即使对我而言,她的身上,也有许多看不透的东西。
可是,我更看不透,她今天为什么要来这个别馆,我相信事实绝不如她所说,只是过来看风景;她遇到过刘轻寒,他们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要向裴元灏要求入集贤殿?
可更让我不安的,是她看着刘轻寒的样子。
她对刘轻寒似乎没有恶意,但为什么即使这样,我还是那么不安?
裴元珍,她到底会给这些人,这些事,带来什么……
。
这种不安像是从我的心里也蔓延了出来,原本今天就应该是皇帝偕傅八岱回宫的日子,裴元灏却突然下令,说要在行馆再停留一天,明日再回宫。
他是皇帝,一声令下无人违抗,大家就这么又停留了一天。
外面是风吹青竹,弥漫着绿叶的清香,可整整一天,我的心却好像都在小火上煎熬一样,始终得不到一点宁静,一直到夜幕降临,阵阵寒气透进屋子,我还是无法压制内心的躁动,便披着单薄的衣裳出了‘门’。
月当空,正好。
光华如水,照耀着这座雅致的行馆,平添了几分清幽的雅意,我慢慢的出了东厢,可刚一出‘门’,就听见外面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听起来,像是护卫调度。
微微有些疑‘惑’——这么晚了,还调度什么?
下意识的走过去一看,果然有两队护卫集合,为首的清点了一番,便低声道:“皇上有旨,命我们搜索周围方圆五里之内,一旦发现异状,即刻警示!”
“是。”
方圆五里,那应该已经超过了皇帝划定的这块区域的范围。
他这是做什么,难道他担心在回去的路上,会有什么异状?所以今天才要多在行馆停留一天,晚上命这些护卫前去清理?
难道说,他是在怀疑——
我的掌心出了些冷汗,看着那些护卫小心的从偏‘门’出去,很快这周围又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夜间的虫鸣和林中悠长的鸟叫声,更衬的这夜‘色’寂静。
我站在‘门’口,远远的看着对面西厢。
灯火在夜幕中透着橘‘色’的光,显得格外的温暖,可我站在这样清冷的夜里,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靠近。
我,必须管住我自己。
想到这里,我叹了口气,转身往行馆的后院走去。
这里的后院也围了很大一片的竹林,几乎看不到边,月亮的光华照在翠绿的竹叶上,透着如‘玉’的光泽,虽然在这样清冷的夜,却也让人感到了几分温润。
我拉了一下肩上的衣裳,正轻轻的往前走,却看见月光下,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竹林中。
是,刘轻寒……
一看到那消瘦颀长的身影,我的心不由的突突跳了起来。
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不由的屏住呼吸,看着那个曾经最熟悉的,陌生的人,他闭着眼睛依在一株竹子边,已经不知道站了多久,衣角都被夜‘露’沾湿了,寒气渗人,可他似乎一点都感觉不到,还是这样静静的站着。月光照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好像给他镀上了一层淡淡的荧光,睫‘毛’沾了‘露’水,被月光照得微微的透着一点晶亮,笔‘挺’的鼻梁下,嘴‘唇’抿成了一条线,透着一种静默的,却颓然的气息。
他,怎么了?
我从来没有在他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记忆中的他从不掩饰自己的喜怒哀乐,哪怕生活再难,他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神情,可他现在却‘露’出了这么无力的样子。
只这样看着他,我觉得‘胸’口那块手帕像是又滚烫了起来,烫得我微微的哆嗦。
血液,仿佛在奔流,鼓动着心里从未停止的躁动——
我想过去,想去见他!
但下一刻,耳畔似乎又响起了清晨他对我说的那些话——
岳大人,我的火,早就熄灭了……
我,已经忘了……
一想到这里,心虽然还在跳,却是跳得崩着‘胸’口发疼。
他不忍心伤害我,所以他说他忘了,但也许,他是不想见到我的吧。曾经带给他那样的伤害,若是我,也不想再见到这样伤害我的人。
不想见却必须再见,这有多无奈,多难受,我很明白。
想到这里,我咬了咬下‘唇’,黯然的转身,准备离开。
可就在我刚要转身的时候,只见刘轻寒突然转过身,一把抓住了刚刚依靠的那根粗壮的青竹。
我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就看到他有力的手臂狠狠的一动。
哗啦——
竹子被他摇得晃动起来,竹叶上的‘露’水顿时沙沙的滴落下来,如倾盆大雨一般洒落下来。
淋了他一身。
他,在干什么?
我惊愕不已的睁大眼睛看着,只见他仰着头迎着那些冰冷的水珠,脸颊、头发、肩膀上的衣服顷刻间已经湿透了。这样的夜晚,该有多冷?可他好像丝毫感觉不到,用力的咬了一下牙,像是有什么忍耐不住的痛楚一般,用力的摇了一下,又一下……
更多的水珠落下来,淅淅沥沥的,将他全身都淋湿了。
我站在那里,整个人都惊呆了。
他这是在干什么?!
已经是初秋,夜里更是寒冷,他这样满身寒‘露’,到底是要干什么?!
一想到这里,我再也站不住了,急忙就要走过去:“轻——”
“轻”字还在舌尖的时候,我的眼角突然看到另一头,一个娇小的身影慢慢的走了出来。我下意识的站住了脚步,眼睁睁的看着那个身影朝着刘轻寒走过去。
月光的照耀下,她仍旧是一身斑斓的彩衣,如蝶翩翩。
是,裴元珍。
一看到她,我的喉咙立刻哽住了,想要出口的话在一瞬间被忘得一干二净,只睁大眼睛看着。
她的声音带着笑,在夜‘色’和清‘露’中轻轻的响起:“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刘轻寒听到这句话,那宽阔的肩膀也微微的颤抖了一下,但他并没有立刻转过身,而是扶着竹子,用力的喘着粗气,像是要把什么情绪从身体里赶出去一样。过了半晌,才慢慢的回过头来。
这个时候的他,神情已恢复平常,甚至被寒‘露’染上了几分清冷。额头上有一缕头发湿漉漉的落下,垂在他的眉心,一点晶莹的‘露’水缀在上面,衬得他的眸子越发清冷,明亮。
“见过长公主。”
“轻寒先生这是在做什么?”
“……见笑了。”
裴元珍偏着头看着他,笑了笑,也没说什么,走到他的身边,空中还有些清‘露’飘落下来,有一丝也落到了我的脸上,带来一阵清凉。裴元珍伸出手,接了几滴‘露’水,笑道:“轻寒先生似乎特别喜欢水,早上要出去找泉水,晚上又来这里接‘露’水。”
“……”
“是不是因为蜀地的水好,所以北方的水,你们都看不上眼?”
“……”
刘轻寒一直没开口,只沉默的站着,裴元珍转过头去笑着看着他:“轻寒先生不喜欢说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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