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光百倍增。
瘦沈腰肢绝可怜,一生爱好自天然。
风流别有消魂处,始信人间有谪仙。
子玉笑道:“这不是说戏班里的小旦么?这是那里的小旦,你赞得这样好?”仲清道:“现在这里的,你不见说在联锦班么?”于玉道:“我不信,这是竹君撒谎。我今年也看过一天的戏,几曾见小旦中有这样好人?”南湘道:“你那天看的不知是什么班子,自然没有好的了。”子玉再看第二题的是:瑶台璧月苏惠芳惠芳姓苏氏,字媚香,年十七岁。姑苏人。
本官家子,因飘泊入梨园,隶联锦部。秋水为神,琼花作骨。
工吟咏,尚气节,善权变。慧心独造,巧夺天工,色艺冠一时。
其演《瑶台》、《盘秋》、《亭会》诸戏,真见香心如诉,娇韵欲流。吴绛仙秀色可餐,赵合德寒泉浸玉,苏郎兼而有之。尝语人曰:“余不幸坠落梨园,但既为此业,则当安之。谁谓此中不可守贞抱洁,而必随波逐流以自苦者。”其志如此。而遥情胜概,罕见其匹焉。为之诗曰:风流林下久传扬,苏小生来独擅长。
一曲清歌绕梁韵,天花乱落舞衣香。
箫管当场犹自羞,暂将仙骨换娇柔。
一团绛雪随风散,散作千秋儿女愁。
再看第三题的是:
碧海珊枝陆素兰素兰姓陆氏,宇香畹,年十六岁。姑苏人。
隶联锦部。玉骨冰肌,锦心绣口。工书法,虽片纸尺绢,士大夫争宝之如拱壁。善心为窈,骨逾沉水之香;令德是娴,色夺瑶林之月。常演《制谱》、《舞盘》、《小宴》、《絮阁》诸戏,俨然又一杨太真也。就使陈鸿立传,未能绘其声容;香山作歌,岂足形其仿佛。好义若渴,避恶如仇。真守白圭之洁,而凛素丝之贞者。丰致之嫣然,犹其余韵耳。为之诗曰:芙蓉出水露红颜,肥瘦相宜合燕环。
若使今人行往事,断无胡马入撞关。
此曲只应天上有,不知何处落凡尘。
当年我作唐天宝,愿把江山换美人。
再看第四题的是:
山兼山艳雪金漱芳漱芳姓金氏,字瘦香,年十五岁。姑苏人。隶联珠部。秀骨珊珊,柔情脉脉。工吟咏吹箫,善弈棋,楚楚有林下风致。其演戏最多,而尤擅名者,为《题曲》一出。
真檀口生香,素腰如柳。比之海棠初开,素馨将放,其色香一界,几欲使神仙堕劫矣。其余《琴姚》、《秋江》诸戏,情韵如生,亦非他人所能。而香心婉婉,秀外慧中。是真女郎掌书仙,岂菊部中所能□耶?为之诗曰:纤纤一片彩云飞,流雪回风何处依。
金缕香多舞衣重,只应常着六铢衣。
芙蓉输面柳输腰,恰称花梁金步遥
就使无情更无语,当场窄步已魂消。
再看第五题的是:
玉树临风李玉林玉林姓李氏,字仙,年十五岁。扬州人。
隶联珠部。初日英蕖,晓风杨柳。娴吟咏,工丝竹、围棋、马吊皆精绝一时。东坡《海棠》诗云;”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温柔旖旎中,自具不可夺之志,真殊艳也。其演《折柳阳关》一出,名噪京师。见其婉转娇柔,哀情艳思,如睹霍小玉生平,不必再谈《卖钗》、《分鞋》诸曲,已恨黄衫剑容,不能杀却此负情郎也。再演《藏舟》、《草地》、《寄扇》等戏,情思皆足动人。真琼树朝朝,金莲步步,有临春、结绮之遗韵矣。为之诗曰:舞袖长拖艳若霞,妆成□□髻云斜。
侍儿扶上临春阁,要斗南朝张丽华。
慧绝香心酒半酣,妙疑才过月初三。
动人最是《阳关》曲,听得征夫恨不堪。
再看第六题的是:
火树银花王兰保兰保姓王氏,字静芳,年十七岁。扬州人。
隶联锦部。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通词翰,善武技,性尤烈,不屈豪贵,真玉中之有声者。
其演《双红记》、《盗令》、《青门》诸出,梳乌蛮譬,贯金雀钗,衣销金紫衣,系红绣糯,着小蛮锦靴。背负双龙纹剑,如荼如火,如锦如云,真红线后身也。其《刺虎》、《盗令》、《杀舟》诸戏,侠情一往,如见巾帼身肩天下事。觉薰香傅杨,私语喁喁,真痴儿女矣。温柔旖旎之中,绮丽风光之际,得此君一往,如听李三郎击羯鼓,作《渔阳三挝》,渊渊乎顷刻间见万花齐放也。为之诗曰:侠骨柔情世所难,肯随红袖倚阑干。
平生知己无须嘱,请把龙纹仔细看。
纷披五色起朝霞,鼙鼓声声气倍加。
戏罢卸妆垂手立,亭亭一树碧桃花。
再看第七题的是:
秋水芙蓉王桂保
桂保即兰保之弟,字蕊香,年十五岁,与兄同部。似兰馨,如花解语。明眸善睐,皓齿流芳。嬉戏自出天真,娇憨皆生风趣。能翰墨,工牙拍,喜行令诸局戏。善解人意,虽寂寥寡欢者,见之亦为畅满。意态姿媚,而自为范围。其演《乔醋》一出,香(□单)红酣,真令潘骑省心醉欲死矣。又演《相约》、《讨钗》、《拷艳》诸小出,如娇鸟弄晴,横波修熏,观者堵立数重,使层楼无坐地。时人评论袁、苏如霓裳羽衣,此则紫云回雪,其趣不同,其妙一也。为之诗曰。
盈盈十五已风流,巧笑横波未解羞。
最爱娇憨太无赖,到无人处学春愁。
我欲当筵乞紫云,一时声价遍传闻。
红牙拍到消魂处,檀口清歌白练裙。
再看第八题的是:
天上玉麟林春喜春喜姓林氏,字小梅,年十四岁。姑苏人。
隶联锦部。好花含萼,明珠出胎。十二岁入班,迄今才二年,已精于声律,兼通文墨,生旦并作。所演《寄子》、《储谏》、《回猎》、《断机》、《番儿》、《冥勘》、《女弹》等戏,长眉秀颊,如见乌衣子弟,佩紫罗香囊,真香粉孩儿,令人有宁馨之羡,其哺啜皆可观。数年后更当独出头地,价重连城也。为之诗曰:别有人间傅粉郎,销金为饰玉为妆。
石麟天上原无价,应捧炉香待玉皇。
才啭歌喉赞不休,黄金争掷作缠头。
王郎偶驾羊车出,十里珠帘尽上钩。
子玉看了只是笑,不置一词。南湘问道:“你何以不加可否?”子玉道:“大凡论人,虽难免粉饰,也不可过于失实。
若论此辈,真可惜了这副笔墨。
我想此辈中人,断无全壁,以色事人,不求其媚,必求其馅。况朝秦暮楚,酒食自娱,强笑假欢,缠头是爱。此身既难自洁,而此志亦为太卑。再兼之生于贫贱,长在卑污,耳目既狭,胸次日小,所学者婶膝奴颜,所工者谑浪笑傲。就使涂泽为工,描摹得态,也不过上台时效个麒麟楦,充个没字碑。
岂有出污泥而不滓,随狂流而不下者。且即有一容可取,一技所长,是犹拆锦袜之线,无补于缝裳。炼铅水之刀,不良于伐木。其脏腑秽浊,出言无章。
其骨节少文,举动皆俗。故色虽美而不华,肌虽白而不洁,神虽妍而不清,气虽柔而不秀。有此数病,焉得为佳?若夫红闺弱质,金屋丽姝。质秉纯阴,体含至静,故骨柔肌腻,肤洁血荣,神气静息,仪态婉娴。眉目自见其清扬,声音自成其娇细。姿致动作,妙出自然。鬓影衣香,无须造作,方可称为美人,为佳人。今以红氍毹上演古之绝代倾城,真所谓刻画无盐,唐突西子。
所以我不愿看小旦戏,宁看净末老丑,翻可舒荡心胸,足助欢笑。吾兄不惜笔墨,竭力铺张,为若辈增光,而使古人抱恨,窃为吾兄有所不龋”这一番话,把个史南湘说出气来。
仲清笑道:“庾香之论未尝不是,而竹君之选也甚平允。但庾香不知天地间有此数人,譬如读《搜神》之记,《幽怪》之书。
而必欲使人实信其有,又谁肯轻信?是非亲见其人不可。我们明日同他出去,亲指一二人与他看了,他才信你这个《花逊方选的不错。
我想庾香一见这些人,也必能赏识的。天地之灵秀,何所不钟。若谓仅钟于女而不钟于男,也非通论。庾香方说男子秽浊,焉能如女子灵秀。所为美人佳人者,我想古来男子中美的也就不少,称美人佳人者亦有数条。如《毛诗》‘彼美人兮’,杜诗‘美人何为隔秋水’,《赤壁赋》‘望美人兮天一方’之类。男子称佳人者,如《楚词》‘惟佳人之永都兮。’注云:‘佳人,指怀王。’《后汉书》尚书令陆闳,姿容如玉。光武叹曰:‘南方多佳人。’《晋史》陶侃击杜,谓其部将王贡曰:‘卿本佳人,何为从贼?’并有女子称男子为佳人者,如苻秦时窦滔妻苏蕙作《璇玑图》,读者不能尽通。苏氏叹曰:‘非我佳人,莫之能解。’可见美色不专属于女子。男子中未必无绝色,如汉冲帝时,李固之搔头弄姿。唐武后时,张易之之施朱傅粉。不独潘安仁、卫叔宝之昭著一时也明矣。”子玉听了,心稍感动。南湘道:“且不仅此。草木向阳者华茂,背阴者衰落。梅花南枝先,北枝后。还有凤凰、鸳鸯、孔雀、野雉、家鸡,有文彩的禽鸟都是雄的,可见造化之气,先钟于男,而后钟于女。那女子固美,究不免些扮脂涂泽,岂及男子之不御铅华,自然光彩。更有一句话最易明白的。我将你现身说法:你自己的容貌,难道还说不好?你如今叫你家里那些丫头们来,同在镜里一照,自然你也看得出好歹,断不说他们生得好,自愧不如。只这一句你就可明白了。”子玉不觉脸红,细想此言也颇有理。难道小旦中真有这样好的。既而又想:天地之大,何所不有,岂必斤斤择人遂赋以美材。就是西子也曾贫贱浣纱,而杨太真且作女道士,甚至于美人中传名者,一半出于青楼曲巷。或者天生这一种人,以快人间的心目,也未可知。但夸其守身自洁,立志不凡、惟择所交、不为利诱,兼通文翰,鲜蹈淫靡,则未可信。便如有所思,默然不语。南湘狂笑了一会,说道:“庾香此时难算知音,我再去请教别人罢。”
便拉了仲清去了。子玉送客转来,又将南湘的《花逊默默的一想,再想从前看过的戏,与见过的小旦一毫不对,犹以南湘为妄言,借此以自消遣的,便也不放在心上了。李先生回来,仍在书房念了一会书,颜夫人然后叫了进去。
过了两日,子玉于早饭后告了半天假,回去看南湘、仲清。
禀过萱堂,颜夫人见今日天气寒冷,起了朔风,且是冬月中旬,便叫家人媳妇取出副葡萄(犭欠)的猞猁裘与他穿了,吩咐车里也换了自狐(犭欠)暖围。两个小使:一个云儿,一个俊儿,骑了马,先到他表母舅王通政宅内,适值通政出门去了,通政的少君出来接进。这王通政的少君,名字单叫个恂字,号庸庵,年方二十二岁。
生得一表非凡,丰华俊雅,文才既极精通,心地尤为浑厚。
纳了个上舍生,在北闱乡试。与子玉是表弟兄,为莫逆之交。
接进了子玉。先同到内里去见了表舅母陆氏夫人。这夫人已是文辉续娶的了,今年才四十岁。又见了王恂的妻室孙氏,那是表嫂。仲清的妻室蓉华,那是表姊。还有个琼华小姐没有出来,因听得他父亲前日说那子玉的好处,其口风似要与他联姻的话,所以不肯出来见这表兄了。陆夫人见子玉,真是见一回爱一回,留他坐了,问了一会家常话,子玉告退。
然后同玉恂到了书房,问起仲清,为高品、南湘请去。子玉说起前日所见南湘的《花逊过于失实,玉恂道:“竹君的《花逊,据实而言,尚恐说不到,何以为失实?现在那些宝贝得了这番品题,又长了些声价,你也应该见过这些人。”子玉听了,知王恂也有旦癖,又是个好为附会的人,便不说了。
王恂道:“你见竹君的《花逊怎样,还是选得不公呢,还是太少,有遗珠之撼么?好的呢也还有些。但总不及这八个,这是万选青钱。若要说尽他们的好处,除非与他们一人序一本年谱才能清楚,这几句话还不过略述大概而已。”子玉心里甚异:“难道现在真有这些人?”又想:“这三人也不是容易说人好的,何以说到这几个小旦,都是心口如一。总要眼见了才信不然总是他们的偏见。”便说道:“我恰不常听戏,是以疏于物色。你何不同我去听两出戏,使我广广眼界?”王恂道:“很好。”即吩咐套了车,备了马,就随身便服。子玉也叫云儿拿便帽来换了。王恂道:“那《花逊联锦有六个,联珠只有两个,自然听联锦了。”即同子玉到了戏园。
子玉一进门,见人山人海坐满了一园,便有些懊悔,不愿进去。王恂引他从人缝里侧着身子挤到了台口,子玉见满池子坐的,没有一个好人,楼上楼下,略还有些像样的。看座儿的,见两位阔少爷来,后头跟班夹着狼皮褥子,便腾出了一张桌子,铺上褥子,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