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箬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方,被鬼蛛娘触碰之后,一种彻骨的寒凉瞬间吞没了她,那种寒冷就好像是用冬夜里被人丢进了冰湖一般,冷得让人浑身刺痛。她在那种剧痛中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她竟然真的见到了茫茫大雪,覆盖着皑皑积雪的重峦叠嶂占据了她的视野。
她这是在哪?她思索着这个问题,但双腿却在她想明白这点之前不受控制往前迈动,她拄着一根坚实的拐杖,吃力的攀登在雪山之上,狂风裹挟着雪花朝着她扑来,如同刀子一般在她脸上划下细小的血痕。可是即便如此她依旧没有停下脚步,一步步的深入这雪域深处,就好像感受不到这份痛苦似的。
她这是在做什么?快停下、快停下——阿箬的理智告诉她不能再往前走,再往前她就会被这大雪吞没,死在这漫天遍地的素白之中。可就是有种莫名其妙的执念催促着她继续往前。
对了,她想起来了,她要在这片雪域之中寻找一个人。只要能够找到那个人,哪怕自己死了都不要紧。
可是她真的能找到那个人吗?她的肢体无比沉重,她的心跳越来越迟缓,一缕鬓发被风撩到了她的眼前,与大雪同色。她心中一颤,低头看向自己牢牢抓着拐杖的手,那双手皮肤皱起,干枯如老树;她的膝盖不自觉的弯曲;她的脊梁佝偻如同身后背负着千斤重担。
她是谁?她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来到这茫茫雪山却不是为了送死,而是为了求生。这一路上她历尽了重重艰难险阻,这是最后的一重考验,她绝对不会放弃。
……但是慢着,她到底是要寻找什么?就算找到了她想见的那个人,又能得到什么?
阿箬觉得自己此刻像是体内有两个灵魂,时而浑噩时而清醒。
她将视线从无边无际的大雪挪开,望向了更高更远的天穹,在灰暗的云层后,她依稀见到了一抹熟悉的人影。那人藏在云后,一直在悄悄的注视着她。正是他护送了她一路,虽然他们之间甚少会有交流,但如果没有这人的陪伴,也许她的精神状况会比现在更差。
这个人是……
聆璇。
她没能看清楚云后那人的脸,然而熟悉的名字却在第一时间从脑海中涌起。伴随着这个名字涌起的是她原本的记忆。她忽然间从浑噩的状态中醒了过来,记起了自己是阿箬,记起了她原本是在罹都的无名山谷,因为鬼蛛娘而突然昏迷。
这里是哪她不知道,她只能判断出自己大概是被暂时性的困在了一具老人的躯壳之中。这个老人不知是出于什么缘故一定要前往这雪山之中,而聆璇显然是认识这个老人的,否则也不会默默守护了她一路。
阿箬这时候意识到这具被她附身的躯壳是谁了。这是云月灯,而那个藏在云层之后的,是七千年前的聆璇。
聆璇告诉过她,七千年前荒神转世的圣武帝被神、人、魔、妖困于绝境命悬一线,如果圣武帝死了,处于混战中的人族或许永远也无法迎来光明。于是云月灯踏上了前往沧山的路,而聆璇则暗暗的跟随在她的身后。
这不是阿箬第一次见到旧日发生的事情了,所以她倒也没太惊慌。她猜测自己是不是又一次因为罹都混乱时空的缘故到了七千年前,但仔细想想好像又不对劲。现在的她更像是被困在了云月灯的身体里,而且这里也不像罹都。
这儿更像是沧山。她在浮柔岛上曾听过乐和的故事,在乐和的故事里,沧山上住着法力强大的金母,当年他为了救被绿卮夫人所伤的云墟真人,不惜跋涉过雪山,穿过寒天幻阵,九死一生后才终于站到了金母的面前求到了起死回生的灵药。而现在云月灯走过的这条路,像极了浮柔岛藏经阁内,一幅巨大壁画上的沧山。
不过这里没有幻阵,也没有金母,视线尽头突然出现了一抹漆黑的影——这并不是夸张之词,那的确就是一抹黑影,袅袅的烟雾聚拢在一块成了人的形状。阿箬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曈,那个诡异到了极点的女人。
“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这。”沙哑的声音遥遥响起。曈明明是站在远方的山头,然而说出的每一个字,落在耳边都是无比的清晰。
“我来时为了寻找祈峰。在六界之中一直有一个传闻,沧山有一座山峰名‘祈’,只要抵达山巅,跪倒在哪里虔诚的向上苍祈愿,天道的意志便能感受到祈愿者的心意。天道是这世间的规律与法则,天道的意志化身为道祖,掌管六界一切生灵的命途与轮转。有句话叫做‘大道无情’,但是据说只要付出一定的代价就能够打动道祖,让他破例更改规则,这更改大到可以改变某一族群的延续,小到可以改变某个人的生死。”
轻轻的一声耻笑被风雪带到了云月灯的耳边。黑雾之中的女人用一种不屑的态度说:“那就请继续找寻下去吧,人族的太祝。你可以试试,试试卑微的俯首能否换来道祖的垂怜。”
云月灯摇头,“见到您之后我便明白,我不再需要继续寻找下去了。”
这个老迈的女人松开了手里的拐杖,颤颤巍巍而又坚定不移的朝那远方的黑影跪下,恭恭敬敬的三叩三拜。附身在她体内的阿箬被她这一行为所震惊,她怎么也想不到七千年前的云月灯在曈面前竟会如此的卑微。难道曈真是什么了不起的狠角色么?
“世人都在寻找祈峰,而我却知道,沧山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祈峰。凡是您所站立的地方,便是祈峰。”她说。
“你朝我跪下,是希望我能够可怜你,好让你与道祖联络?”
“不,我跪您,仅仅只是为了表达我对您、对太古人族的敬意。”
阿箬附在云月灯的躯壳内,然而她现在脑子已经完全乱了。这两个人说的话她一句也听不懂。
“祈峰——它在你们的传说中被怎么描述?”曈问。
“在我们人族的故事里,祈峰是先辈祭拜神明的场所,是沧山最高的山峰。先辈们采山中玉石雕琢成了神像,之后世世代代都会在每年的正月前去祈峰祭拜神明。久而久之,祈峰便成了人族与神明沟通的场所。甚至只要足够虔诚,在祈峰上还能越过诸神直接与道祖对话。然而后来沧海桑田,沧山的地貌几度变迁,祈峰也不再是当年的模样。人族历经几轮的战乱与王朝的更迭,也逐渐淡忘了祈峰祭祀的习俗。”
“你说的没错。祈峰的确是祭坛,但它作为祭坛之前,是处刑台——”
“处刑台?”
“对,处刑台。处死的是千千万万的太古凡人,你的先祖。”
黑影扩散,就好像是曈的情绪也出现了激烈的波动似的,雷鸣电闪隐约伴随着她的声音响起,“道祖劈分六界,创千万生灵,人族乃是道祖宠儿,是祂定下将繁盛兴旺的一族。诸神不服,诸神自以为是六界中的最强者,无法容忍有朝一日人族凌驾于他们的头上;人族亦不甘心,道祖之告诉了人族他们终究成为万物的主宰,却没说那是在多遥远的未来。先天孱弱的体魄和短暂的寿命让人族惶惶不安,生怕道祖的许诺只是一个谎言——终有一日,人与神之间爆发的战争。”
“人族输了。”无需曈说出那个结局,云月灯就已经猜到。
“是,人族输了。从那之后人族开始臣服于神,祈峰之上矗立的玉雕就是耻辱的象征。如果你现在继续往前,你会见到祈峰的遗址,但你就算在那座光秃秃的山上待个千年万年,你所谓的诚心也无法召唤出奇迹。因为神从来就不屑于人,人族是战败的一方,最初低头乃是迫不得已,可那之后千万年过去,你们竟然将这视作了理所当然。以为只要向神俯首,便能换来他们的怜惜,殊不知在神眼中,你们仅仅只是蝼蚁而已。”
曈这一番话尖刻难听,云月灯跪伏在地沉默不语。
“不过——”就在这时曈话锋一转,“。如果你想要与天道对话,我的确是唯一能够帮你的。你方才说祈峰是我,这话……倒也有理。我曾是太古人族反抗诸神的领袖,是那场屠杀中唯一的幸存者,也是第一个与天道达成交易的人类。天道予我洞穿命运的能力,也给了我不死不灭的诅咒。我活了已经有很多年了,因为活得太久,反倒渐渐的对所有的事情都失去了兴趣。随着时光的流逝,人们逐渐习惯了向神低头,而将我视作了异类;神却依然忌惮我,派来了金母在沧山看守住我;我不入轮回,与鬼无缘;到头来竟只有妖魔能够接纳我。所以——如你所见,我已堕为魔。云月灯,你来找我是为了人族的命运。可是我的心中,早已不在乎什么人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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