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 28 章(1 / 1)

阿箬跌跌撞撞的跑到了墓穴最深处,拦住了聆璇君砍向蜃怪的剑。

“你不舍得祂死?”聆璇君因阿箬的出现而从之前那种悲伤的情绪中清醒了过来,疑惑的看向了阿箬,确认她四肢完好也不是旁人假冒之后,他收起了剑。

“不是,”阿箬看向了眼前那丑陋的怪物,“但如果就这样把他杀了,五百年前的旧案便永远也说不清楚了。”

蜃怪吐出了一根触手刺向阿箬,被聆璇君干脆利落的直接用剑气斩断。

“你找到的真相是什么,说吧。”他相当有耐心的摆出了聆听的姿态,又顺着阿箬看向了她身后那团漆黑的暗影。“这是什么?”

“是蜃。”阿箬回答。

这一团凝聚出了女人身形的黑雾,阿箬一直以为是宁润娘的亡魂,可实际上这应当是当年吞食了宁润娘的蜃。蜃的元神与宁润娘的残魂融在一起,成了此刻阿箬面前的这个东西。

“那么,他是谁?”聆璇君指着那只方才与他缠斗了许久的妖物,有种被愚弄了的感觉。不过他倒也不恼,只是饶有兴致的向阿箬询问。

“是乐和。”阿箬以一本正经的严肃说出了这句无比荒诞的话。

乐和之所以会成为蜃怪,是一种名为“蝉蜕”的药在起作用。

蝉蜕便是他从金母手中求来,原本用于救治云墟真人的灵药。

人们都以为当年是他心怀不轨的师兄调换了丹药,害死了云墟。实际上那药一直在乐和手中,根本就没有人有机会将其掉包。

是云墟自己拒绝了这药。

须发皆白老态毕露的他躺在病榻上问自己过去最器重的徒弟,“依你看,为师纵然熬过此劫,飞升成圣可有希望?”

不等乐和开口,他自己回答了这一问句,“这当然是痴人说梦。我的师父聆璇仙人曾下过定论,说我一生注定要被困在世俗的烟火之中,难以悟得大道。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好。大道是妙不可言又玄之又玄的东西,仙门中人人都翘首追求,人人都求而不得。我厌倦了,宁可腐朽在世俗之中,也好过继续活着,走那漫漫长路。”

当时他已经活了差不多七千年,这一生起于微末,凭一时之机缘而乘风扶摇,曾叱咤风云搅动天下,曾快意恩仇享尽爱恨,再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乐和含泪看着自己的师尊以一种怡然的神情阂上双眼,唇边带着浅浅的笑,那是他这一生都无法理解的洒脱。

云墟辞世之前将一切都放下了,而乐和恰恰相反,他什么也放不下,恨不得将万事万物都攥在自己的手心。

他有时会感觉自己好像从未离开沧山的寒天阵,仍旧独自跋涉在茫茫大雪之中,身边空空荡荡。他唯有拼尽全力的抱住什么,才能让自己不被冻死。

宁润娘回到了他的身边,阔别十年的重逢在他的预料中应当是充满喜悦的,可是润娘回到他身边时却眼中有泪。他用了十年的时间去思念她,可是她甚至连个微笑都不愿意对他展露。

他并不觉得自己回来的太迟,于是愈发的不理解润娘的变心。宁润娘跪在他面前求他放他回去,就好像他是堪比妖魔一般可怕的东西。

他不说话,只是盯着眼前的女人发呆。乐和很早之前就已经停止了成长,时光在他的脸上几乎不会留下痕迹,他看起来和十年前没有什么两样,可是润娘却长大了,她的身姿更为挺拔、眉宇更为舒展、气度更为沉静,却让乐和倍感陌生。她有过去的影子,却显然已不再是过去的那个人了。

对,这不是过去的那个人了。

他可以仗剑斩邪魔、可以冲破寒天阵求来灵丹妙药,可是他没有办法回溯时光,将那个消失在岁月变迁之中的润娘找回来。

“我求你放我回去,我的孩子不能没有母亲,求你——”她跪倒在他脚边哀哀哭泣,而他听着这哭声,渐渐的自己也很想流泪。风筝的线要断了,这世上再没有谁愿意拉住他。

他将不死药送到了她的手里,连同着十年来的艰苦与委屈。有了不死药她就可以长久的陪伴着他。可是,她拒绝了。那么凡间帝王将相追逐过长生不死,而她只在短暂的犹豫后便将这个机会推开。

“人虽然仅有百年寿数,亲友挚爱在侧也能活得有滋有味。若是形单影只,长生不死也是无趣。”

就如同他的师父一般,她选择以死亡的方式来离开他。没有人想要陪着他。师父轻飘飘的抛下了一切,而宁润娘心里只有她的丈夫与儿子。乐和忍不住冷笑,笑得状若癫狂,笑他这十年的风霜究竟是为了什么。

宁润娘后来渐渐不哭了,却是在暗中谋划着出逃。但是凡人的那一点手段怎么瞒得过他,他没有刻意去追查都发现了这些凡人在偷偷造船,并且拿走了他师父的本命剑打算出海。宁润娘悄悄联络了丈夫,预备要在杨帆那天跟着他一块走。

他坐在祁峰的山崖边吹着彻骨的寒风,心想,凡人真是心狠啊,发誓要绝情,那便真的半点旧情也不会认。

宁润娘顾惜自己的丈夫、儿子、同族,怎么就不愿意顾惜他?

在这世上她还有如此多可以在意的人,凭什么他却没有?

他孤独,那么她也休想身边有亲友环绕。十年前他们之间没有第三个人,十年后也不该有。

从那个时候开始,乐和便疯了。他的心魔并非滋生于宁润娘身死之后,而是在他离开浮柔岛的十年间如种子一般种下,在物是人非的困惑中萌芽,用孤寂、嫉恨、恨毒灌溉而成。

他守在师父的榻前,看着这个老人最终停止了呼吸。云墟闭眼的那一刻,他好似听见了狂风呼啸过峡谷的声音。师兄将海妖引上了岸,那些妖魔其实原本的目的是想要涌来慑峰对付他的——至于凡人的栖息地,呵,师兄最多是将那些凡人当做虫子一般厌恶,怎会在夺取掌门之位的关键时候还腾出手去对付他们?

是他,乐和,将海妖们引向了祁峰。

十年前他救了他们,十年后他毁了他们。

只是他算错了一步,润娘也死了。

他将润娘藏在祁峰山巅的安全之所,任何妖魔都难以靠近。可是她却莫名其妙的从藏身之地逃出,被妖魔逼着坠崖,最终落入了蜃怪的口中。

风筝的线彻底断了。

崩溃之中的乐和跟随着宁润娘跃入了蜃怪的口中——他其实未必是想救她,他朝着她伸出手去,或许是想要挽回些什么,比如说曾经的感情、比如说昔日的良知。

蜃怪的贝壳合上,他们一同陷入了黑暗。发生了什么乐和记不大清楚了,血肉被腐化的感觉很疼很疼。他开始试着挣扎,挣扎之中他迷迷糊糊的想起了从金母手中求来的“蝉蜕”,在本能的驱使下,他吞下了那丸药。

蝉蜕之所以名为蝉蜕,是说服下此药者,浑身肌骨都将重新生长,这样一来坏朽的躯体便能够焕然重生。他在巨蚌体内吃下了蝉蜕,被消融的静脉再度复苏、断裂的骨骼重新拼接。同时他在挣扎中也重伤了巨蚌,于是最后不知怎的,他竟与这只巨蚌长在了一起。

从那之后,他便成了蜃怪,蜃怪即是乐和。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从巨壳中走出,身上的法力还在,他重新变化成以前的模样回到岸上,这时师兄姊们的混战已经结束,他的同门一个也没活下来。岛上剩余的弟子见到他后涌了上来,称他为掌门。

没有人知道他已经成了什么怪物,他还是和过去一样受人敬爱。

时光就这样匆匆流逝,一眨眼五百年过去。一切好像只是大梦一场。

血雾彻底散去,蚌壳中央那团面目模糊的血肉在聆璇君的面前几番变化,最终成了乐和的模样。他面色苍白,目光黯淡,在对上师祖的视线时,咧嘴露出了冷然的笑,“师祖,你杀了我吧。”

“原来你变成了蜃……你为什么不向我说明你的身份?”聆璇君问。

“弟子没有脸面承认自己变成了妖魔。从天之骄子到这似人非人的怪物,弟子这一生已经毁了……之前斗胆主动向您进攻,便是为了能够死在您的手上。”乐和不停的笑,笑得浑身发颤,任谁一看都知道他此刻的心智已不再正常。

他有句话说的很对,昔日的天之骄子已是似人非人的怪物。

聆璇君茫然的注视着他,反倒一时间没有任何动作。

“我该杀他吗?”聆璇君重新将长剑化出,看着阿箬,也是看着阿箬身后那团黑影。他没有正邪是非的观念,也就无法在这时做出应有的判断。往日里他行事只凭心而为,可今日里他听到的故事太多,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蜃怪的元神。它的躯体被乐和所侵占,元神与宁润娘的残魂相融,便是现在的模样。那么,它又资格决定乐和的生死吗?这抹黑影只是用空洞的眼睛看着大哭大笑着的乐和,不言不语也不动弹。

又或者,那死去的一百五十余名村民可以决定乐和的身死。然而此刻他们留在世上的只剩怨愤未消的阴瘴。该有谁来判决乐和的罪,又由谁来处决他?

阿箬忽然上前一步,从聆璇君手中取过了长剑,以局外人的身份,对着此人一剑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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