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啪地亮了,发动机也呜呜地响起来,孔若愚走过去把器材收进柜子里,袁溪留在原地,将脸深深埋进阴影里。
保安大叔从外面开了门,满脸不耐地招呼她们,“嘿!快点出来!”
“不好意思,马上。”
孔若愚抓过袁溪的手腕,另一手提着她们俩的包几步跨出教室。
保安大叔一边关门一边数落她们,“两个女孩子大晚上的呆在实验室干嘛?明天就放假了今天晚上不能好好休息吗?真是的…以后别这样了。”
“真的很抱歉,我们马上就回宿舍。”孔若愚连声道歉。
保安大叔可能确实挺急的,跟她们俩一起走到楼下断了电之后又火速朝校门飞奔而去。
一直没说话的袁溪稍微挣了挣被她学姐紧紧攥住的手,“学姐,把包给我吧。”
孔若愚松了手,把包递给她,正准备说话,手机铃声却响起来,“李叔?”孔若愚有些惊讶地接起来,“你来接我了啊?就在校门外?好,我马上出来,五分钟之内。”
她挂了电话,沉默地看了眼袁溪,但是袁溪此时心情复杂,完全没有勇气直视她的目光,只垂着头干巴巴道:“学姐,你要回家了啊,那我就先回宿舍了,拜拜。”
“嗯?不送我?”
“我、我怕回去晚了宿管阿姨会关门,今天没带一卡通。”
“哦。”孔若愚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那好吧,寒假快乐,我走了。”
“学姐再见。”
袁溪鼓起勇气抬头望着她学姐远去的背影,胸口那种窒息般的高压终于随着她们俩的距离越来越远而渐渐消散了。
袁溪舔了舔嘴唇,将蜂蜜卷进嘴里。
一点都不甜,太苦了,苦得要命。她的嘴角缓缓地撇下来。
细雪慢悠悠地飘落在她的发丝间,飘落在她的围巾上,也落进她的心里。
恍惚间,袁溪觉得自己此刻正独自一人置身于无垠旷野之中,周身只有茫茫的大雪在肆无忌惮地纷飞,就像永远也不会停止一样。
那晚她又失眠了。
或者说从那天起她就陷入了一种焦灼的状态,回家后她开始无意识地发呆、与人争吵,整个人都被一层易燃的暴戾所笼罩。
袁溪被迫慢慢接受了自己是个“同性恋”的事实,她晓得这三个字代表着什么——不合常理、离经叛道、极可能没有结果、几乎得不到他人的祝福。
她跟徐芳洲曾带调侃意味地叫她们那个班长“小娘gay”,这下可好了,人家早就有女朋友不说,她倒是真成娘gay了,生活扇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然后语重心长的教育她: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哟。
她坐立不安,偷偷摸摸地在电脑上搜了很多不得了的东西——她虽然早知道有这麽一回事,有这么一批人,甚至先前还大大方方地表示理解人家与众不同的取向,可当这个帽子飘啊飘的,然后打了几个旋儿却偏偏落到自己头上的时候,袁溪傻眼了,这才知道什么叫绝望。
这不是不正常啊…这尼玛就跟左撇子一样,算个啥嘛!?人专家都说动物中还有同性相恋的例子呢!……不不不这真的正常吗?…不是的,道理我都懂,可是这真的…周围的人怎么可能接受啊?……
学姐她会…对我有相同的感觉吗?
袁溪发现自己之前真的想多了,眼前突然砸过来一团巨大的雪球:她一个人咬着床单角纠结了好几天,却压根儿没考虑过孔若愚的想法。
她根本不知道孔若愚对她,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袁溪心里咚的一下,霎时有点眼冒金星的感觉。如果说先前她还有心情苦中作乐,现在就已经完全笑不出来了。
学姐有过男朋友。就行话来说,她是个直女。
袁溪眼前飞快地闪过无数行明明灭灭的字幕,尽是些诸如“直掰弯=做梦”、“千万不要招惹直女”之类的话题。
…可是学姐对我这么好,我、不、信她对我就没有哪怕一丁点的感觉。
醒醒吧,袁溪你这个蠢货,睁大眼睛好好看看那些人的故事,你现在跟那些求而不得暗自神伤的女孩子有什么不同?“我不信”?——由不得你不信。
不,不是这样的,学姐抱我,给我做饭,关心我,陪我逛街,安慰我,她走到哪里都带着我,她为我做了好多事,她还…摸我的嘴唇,我跟别人不一样,真的,真的,万一呢?
不要去赌那个万一,袁溪,你输得起吗?你押上全部家当,换回来的可能只是她一句对不起。你输得起吗?
孔若愚隔三差五给她打个电话,短信更是来得频繁,袁溪怕多说一个字都会暴露,总是以沉默相对。她在电话这头满腹心事无人说,电话那头的学姐也察觉到了她明显的低落。
“怎么了?不开心?”
学姐温柔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最近有点感冒,不舒服。”
“哦,那好,你先好好养病,等你康复了我再打给你好吗?”
“…嗯。”
袁溪在夜里翻来覆去,最后还是坐起来抓着手机开始刷些没用的东西,越刷越伤心,越刷越烦,在摔手机的前一秒她瞟到微博,然后收回手点了进去。
她大一的时候是老老实实地把孔若愚的微博从第一条刷到最后一条的,甚至连评论都看完了,时隔两年,她觉得有必要再来一回,不为她哥,只为她自己。
袁溪看着学姐过去转发的那些美图,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刷了大半夜,她想着该睡了吧,再看十条就睡觉。
翻到第八条,那是四年前的一天下午,学姐只写了一个单词:rosenmontag。
袁溪顿了顿,把它复制下来百度了一下。
“rosenmontag,玫瑰星期一,是德国传统狂欢节的高潮部分……”后面还有很多,但是袁溪只看到了两个字,德国。
她想起来了,学姐可是要去德国读硕士研究生的人,公派留学啊,她早知道的,怎么一直忘了呢?
怎么就忘了呢?建筑学院是五年制,学姐下学期就大五下了,她一直没忙着找工作,自己还一直以为她艺高人胆大,原来是因为这个…这样算来,只剩下半年了。
或许半年都不到,不知道在那边得念几年,说不准学姐回来的时候她们还能见个面,那她不是必须得在这边读研了?就在工大读好了,离学姐家也够近的,平时还能去照看一下孔姑姑,不知道现在争取保本校的研还来不来得及,话说不过要是学姐真出国了,孔姑姑多半也会被接到学姐爸爸家去吧…袁溪为自己神一般的联想能力所折服,趴在被子上笑得直不起腰,笑着笑着就变成了哽咽。
怎么会这样呢?还没开始怎么就要面临分离了呢?
第二天晚上,全家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正播放着某国通过同性婚姻法的报道,满大街的人都披着彩虹旗在欢呼、拥抱、当着摄像机深情亲吻。
袁溪心里有鬼,不自觉地低着头把手机按亮了又锁上,任她妈坐在前面叫她也不搭理。
袁爸啧了一声,转过头跟袁妈说:“这个国家真勇敢,也不怕后继无人。”他又看了两眼现场,继续摇头,“诶我也不知道现在的变态怎么那么多,你看你看,那个男的还穿个裙子,天哪。”
袁溪听到“变态”,脑子里轰地炸了。手机两秒后黑了,她看见自己呆滞的表情。
“爸——”袁齐拖长了声音,明显有些不乐意,“您别这样,您这叫歧视懂吗?我现在一个隔壁部门的同事,就是这样的,不过人家特别优秀,能力特别强,人品也没得说。”
袁爸吓了一跳,“什么‘特别特别’的,你从现在开始必须离他远点,不说我还不知道呢,你们那什么公司啊?怎么招人的啊?这叫破坏公共安全!”
袁齐还准备回话,被袁妈黑着脸打断了,“齐齐你听话,你爸是为了你好,咱们现在也谈不上歧视,就是预防,你支持人家,可人心叵测,你怎么知道别人对你是个啥想法?你离他远点,领个女朋友回来,咱们就皆大欢喜。”
袁齐哭笑不得,“妈,人是个女孩,早就有女朋友了!”
袁爸一脸受了惊吓的模样,二话不说调了台。
袁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女孩?欸哟喂可惜了…那你也不能跟她走得太近……哎你们俩爷子真烦,我正问袁溪话呢,别吵。”
她回过头对袁溪说:“袁溪,你今年大三了是吧?明年找工作还是回家里这边吧,让你爸给你托关系找个清闲的。”
袁溪抬头看了她妈一眼,袁妈心里有些奇怪,接着就听见袁溪小声说:“我要考研。”
“什么?”袁爸袁齐也齐刷刷地转过来。
袁溪冷冷地扫视了一遍面前表情各异的三个人,声音大了些,“我说,我要考工大的研。”
袁妈皱着眉,“你要考研?多累啊,早点工作不好吗?你哥在益城待着就算了,你怎么也不想回家啊?”
“说得跟你多担心我受苦受累一样。”袁溪哼笑一声。
袁齐一看这架势不对,赶紧过来挡在亲妈和亲妹中间,“有话好好说。”
袁妈无奈地叹了口气,“袁溪,好端端的又怎么了?”
袁爸面色不虞地盯着袁溪,“不许这样跟妈妈说话,道歉,袁溪。”
她却梗着脖子,两只眼珠瞪得奇大,嘴闭得严严实实,上下牙死命咬住,一声不吭地跟至亲对峙。
“她今天心情不好,我来教育她。”袁齐头疼地把袁溪半拖回她的卧室,再关上门,回头一瞧,袁溪坐在床边,还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死样子,他在心里长叹一声,认命地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妈妈说了什么把你惹到了?愿意告诉我吗?”
袁溪瘪了瘪嘴,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容,“…她别以为我不知道她干嘛让我早点回来工作,不就是想抛售我吗?养了这么多年,该明码标价了。”
袁齐都想打她了,一想敌我双方悬殊的实力,还是轻轻将袁溪搂进怀里,摸她的脑袋,“我是不是跟你说过很多次?不要这样想妈妈,她是爱你的,你把她想得太坏了,妈妈会伤心的。”
“我就不伤心了吗?”袁溪的泪水快要溢出眼眶,“要不是因为你在益城待着,她又怎么会想着让我回家?你不要给她找托辞,你一个字都不准说,要不然你就给我出去。”
袁齐心知他妹妹这下是真的出离愤怒了,也就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喂,没长大的袁溪小朋友,你只会说这一句话吗?从小到大就只会让我给你出去。”
“本来就是啊,让我生气你就出去!”袁溪将头埋进他怀里,闷闷道。
袁齐不以为意,轻声笑道:“小时候我怕你,现在你想让我出去可得多想点办法了。”
袁溪没吱声。她闭上眼感受着袁齐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她头顶抚摸,这让她想起了千里之外的孔若愚,没流出的泪水又开始在眶子里来回打转。
她哥在头顶絮絮叨叨他们小时候的事情,或许是感时花溅泪的缘故,平日里让她嗤之以鼻的童年回忆在此时也分外令人心悸。
“…有天晚上你发烧,爸妈都不在家,还是我抱着你跑到楼下小诊所的呢,你倒好,写作文没一个字提到了我的,真有良心。”
袁齐察觉到怀里的妹妹已经揪着他的衣服静悄悄地哭了出来,就闭了嘴,专注地轻拍她的脊背,以期能有些许的安抚作用。
袁溪太绝望了,她讨厌跟父母争吵的自己,可她无法忽视他们对袁齐的偏爱,她相信从小跟她互相依赖、调节她跟爸妈之间关系的袁齐,可有太多太多她都没有勇气对他宣之于口,她害怕自己对孔若愚的感情,但她更害怕的是近在眼前的分离…这些事情就像一颗射进她脑袋里的子弹,在颅内高速撞击,把她的思想搅得一团乱麻,再也无法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