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宫伺候的宫人都得有耐心——这里头两位主子性好腻歪:洗个澡能洗半天,吃个饭也能吃半天,都不知在里头腻歪个什么劲儿!
眼看月亮都升上海棠树梢头了,照着一朵朵刚开放的海棠花儿,里头才终于唤人收拾东西。
宫人们忙碌,那两个人也自有消遣的法子:人前不宜腻歪,所以不是一起读书,就是对着书本或堪舆聊天。
这日是杜文铺开一张堪舆图,像讲图画儿似的给翟思静讲:“喏,这是平城,桑干河水由西向东,最后入海。这是汾河,贯穿晋地,也是主脉。这是阴山,这是燕然山,这是你的故土陇西。”
他的手指一路划到瑙云,然后不说话。
翟思静并无避忌,只是看了他一眼,说:“燕然山已下,酒泉不敌,阴山也在控制中,瑙云挺安全吧?”
杜文点点头,手指像无意识一样,在堪舆图上瑙云城的附近打转转儿。
过了一会儿指了指一旁的一片:“这块地方,是咱们鲜卑贺兰部族游牧的地方。”
等宫女收拾干净退出去了,他才又说:“贺兰部占着西北,也是地方大、民风剽悍的。大贺兰氏死了,小贺兰氏在我宫里,贺兰部族来人请罪,我说:姻戚不罪。”
手指继续在这片画圈圈,又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汉室大族有豢养部曲的习惯,翟家好像在陇西一直偏于孱弱,但是否有人懂这些?”
翟思静有些诧异,望过去时杜文正好也望过来。她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二伯以前就好交朋友,喜欢学些拳脚,曾有些门客。不过先帝去世后,门客渐渐稀疏了;自打全家徙居到酒泉后,人也散得差不多了;现在几近于流放的姿态,还有部曲敢来投?”
杜文点点头说:“我晓得了。放不放权,只在我手里。北边,我是要慢慢设立军镇的。不过藩镇风险太大,极易闹得南边四王之乱那样;部族又势力庞大,尾大不掉;军镇之初创,要肯吃苦的人才行。”
他顿了顿又说:“你们翟家一心要使汉人也有一席之地,有在大燕朝堂说上话的机会,我可以给这个机会——一定比乌翰允诺的要好。但是,我也不会养虎为患,人选我要慢慢挑。”
翟思静这时候反倒垂头,并不因为他对她家族的施恩而感恩戴德。过了一会儿,她才说:“制约贺兰氏看来并不容易。你又不愿用宗室,又不愿用闾氏……”
所以冒险任用汉人。
杜文毫不掩饰他的想法,撇撇嘴点头说:“不错,宗室或闾氏,任意谁吃下贺兰部,都会做大,我都不愿意。再说,也是你说的,‘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不是兴旺之相。叱罗宗室或辽河闾氏,都是无端蹑高位的人哪。”
他最后问:“那你愿不愿意你的族人,还有你自己,跟我共同开创、治理这片江山?”
翟思静抬头看着他,明亮而美丽的眼睛在烛光里闪动的温暖的光彩。最后笑了笑说:“步子太大,叫太后生疑——你们毕竟还是母子。”
因着翟思静这句话,杜文第二天下朝之后,首先去母亲那里侍奉问安。
闾太后身边环绕着莺莺燕燕,但她本人的脸色却不怎么好,昏倦要睡的模样,对皇帝在一旁的插科打诨、逗弄各位昭仪的模样好像也提不起劲儿。
杜文是见机的性格,当即说:“看来太后乏了,你们那么吵吵,确实挺烦人的。还是各自回各自宫里吧。”
他对翟思静的注目只多了一瞬,目光刻意多在西凉公主李迦梨的脸上停了一会儿。
李迦梨大概是除了翟思静之外最漂亮的一个,尖尖的瓜子脸,妩媚的大眼睛,薄唇涂着玫瑰色的口脂,打扮得也俏丽华贵,符合她公主的身份。她见杜文在看她,有些羞臊地低头,但目光还是飞快地在他脸上一绕。
“诶,今儿轮到谁了?”他在五个人退下前突然问道。
“你这临幸还是轮班的呀?”闾太后不由嗔怪地问。
杜文笑道:“阿娘的教导,雨露均沾,一碗水端平。”
闾太后又好气又好笑,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于是也对五个昭仪问道:“那么今天轮到谁了?”
李迦梨羞臊不肯说,贺兰温宿笑道:“李昭仪今日轮到侍奉大汗呢。”
杜文冲她抬抬下巴一笑:“你先回去等我吧。”
其他人神态各异地看着李迦梨,然后躬身行礼退出了。
闾太后看看没有走的意思的杜文,问:“你怎么不走呀?”
杜文回头笑道:“这么早就走啊?去西凉公主那里听她讲敦煌的画窟?”又撒娇说:“阿娘赶我走,是不是这段日子都不愿看见我呀?”
“是呢!谁要看你这坏崽子!”闾太后翻了个白眼。
杜文腻到她身边,贴身坐下,笑着说:“莫非是我这阵子国事操劳,疲倦得丑了,所以阿娘都不想看我这张脸了?”
这到底是从小带大的亲儿子,闾太后天大的气到此只剩了一半,捶了他一拳头道:“你就害在这张脸上!一点正形都没有!叫我哪只眼看你这位大汗?!”
又说:“杀鸡给猴看,做得够好了;现在又搞什么‘雨露均沾’的幺蛾子。你的心思和功夫能不能不要用在后宫里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防着你的亲娘!”
她钩子般的目光瞥了瞥儿子,欲擒故纵,不过对儿子说话也不藏着掖着:“我听说你把贺兰氏的人调到三省之中,怎么,还要抬举他们?”
杜文收敛了小儿子的神色,慎重地点点头说:“阿娘,贺兰部在大燕西北,盘踞着好大一块草场。咱们好容易得来的燕然山和阴山,若是贺兰氏叛变,勾结了柔然,因此把咱们的大好地界给弄丢了,那时候纵使把贺兰温宿千刀万剐出气,估计贺兰氏的其他人也不会在乎。”
闾太后沉吟了一会儿,说:“加恩也是可以的,不过……”
杜文笑道:“今日有几分奏折提及要推恩京邑之外的大部族,闾氏当是为首,余外贺兰、独孤、宇文四部,亦不能离心。所以儿子想仿着东汉‘尚书八座’的官制,也设置八部大人,均从四部推举。在皇城四方四维,面置一人,二人合作,参拟四部事务。当然,要以闾氏为首,总领全局。”
这听起来不错。闾太后面色舒展了一些,问道:“名号置了,却是做什么?”
杜文说:“畿内之田地如此广阔,土壤又格外肥沃,与其荒生野草放牧牛羊,不如清查人口,均田到户,劝课农耕,量较收入。阿娘在柔然也比较过,到底是他们那样逐水草而居好,还是我们这些年学汉制半耕半牧的,国库丰盈,国力强盛好?”
“但是你依样儿学南边……”太后迟疑着。
杜文笑道:“哪会依样儿呢!南边虽然富庶,但那种靡靡的劲儿,我才不要学呢。平城是皇城,四部我要各设行台,每岁轮番巡幸,把四部牢牢控制在手心里。阿娘,您别怪我前几日打杀了几个奴才,有时候立制度就是要立个榜样出来。这次以辽河闾氏为榜样,推行农耕给其他各部瞧瞧,我还想请阿娘劝着各位舅舅多配合我呢!”
皇帝杖毙四个宫人,虽有敲山震虎之嫌,但打杀的是他自己的奴才,太后也不好责怪什么。而且闾太后是个讲实际的人,皇帝这一举动,推行均田农耕,不光前期的扶持,而且后期的赋税收缴,闾氏都是能够大占好处的;再说她被俘到柔然王庭,看到纵然是王室也得各处游走,召集士兵必得俟秋冬两季不用操心家里的牛羊马的时候,确实比较被动,杜文的所想也是对的。
既然对自己儿子、自己娘家都有利处,她跟儿子较什么劲?
她只是冷哼哼一笑:“你想得不错。拿你阿娘作筏子,更是不错。”
杜文本是贴着她坐着的,听这一说——知子莫若母——顿时就笑嘻嘻贴膝跪下:“阿娘,我知错了。我知道阿娘疼我,上次的杖子厉害,你舍不得打我。喏——”
他手长,从旁边的胆瓶里够了一把羊毛掸子,笑嘻嘻捧起高举过头顶:“我小时候没少挨阿娘的掸子,疼死了还打不坏。儿子这是又负荆请罪来了。”
闾太后心里早给这坏坏的家伙搓揉软乎了,夺过掸子见他还耸了肩膀好像要避的样子,凑手用了三五分力在他臀腿上打了两下,骂道:“小兔崽子别以为这样就把我哄了!”
丢开掸子后,她又说:“其他我不管了,但你表妹那里你尽尽心。她还小,你别嫌东嫌西的,她这坯子放在这儿,长开了必然是个美人呢。小姑娘巴巴地也喜欢你这张脸,你别跟个人渣似的撩拨得人家春心甫动,然后再翻脚就跑了!”
杜文揉了揉屁股,垂眸沉吟了片刻,就笑嘻嘻点了头。
陪母亲吃了午饭,太后日日都要午睡,他也像模像样地铺床摊被,闾太后笑道:“我才看不惯汉人的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你要孝顺我,好好听话就是,铺个被子就孝顺啦?”
杜文帮闾太后掖了掖被角,还像个孩子似的鼻尖在她脸颊上蹭了蹭,惹她拍了一巴掌,才说:“阿娘还嫌我不听话,我真是要冤死了。”
闾太后想着他千里迢迢到柔然救她,其实心里也是软和的,嘴上说:“你要听话,就别这样黏黏糊糊的,你那什么‘尚书八座’的事儿安排好了,四大部族安分守己了,我看西凉在海西郡那块的草场不错,南楚在雍州那块的农地也不错,慢慢想法子取了来,国土大了,你的万世之功也建成了,为娘的才为你欣慰,为你骄傲呢。”
当一个开创之君,当然也是杜文心里所念,当即眼睛里都冒光:“可不是。这几年先把国库充盈起来,把军镇建起来,把府兵训练起来,把马养起来,日后随他多么大的天下,也是任我驰骋呢!”
他出了太后所居的惠慈宫,哼着小曲一路顺着甬道往后宫方向走。
跟着他的宦官觑着方向不对,好言提醒道:“大汗,李昭仪的行露宫,从这条道走更近呢。”
杜文被打断了歌声,没好气地说:“废话!就你认得路!这么早——”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正是打午觉的好时候呢!
接着说:“谁去和那个西凉小娘们呆着大眼瞪小眼的?”
顺着甬道一转,前面是蒹葭宫。
侍宦当场就懂了。
杜文还不忘回头要挟了一声:“前头杖毙的血印子还没洗干净呢。谁敢泄露朕的行踪,也就真是个人才了。”眉梢一挑,鹰隼的一样的目光扫了一圈儿,带着冷冰冰的笑意,顿时让身后的人都脊梁骨发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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