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有了三分醉意的翟量一听这歌,不由傻乎乎一笑,杜文轻声问:“这歌写了什么?”
翟量挠挠头,傻笑道:“嘿嘿,古人在黄昏行婚礼,所以缠绵束薪,花烛高照。彼此相见,喜不自胜。她怎么会唱这首?”
杜文被他一说,也傻乎乎咧嘴一笑,说:“我也不知道啊,大概心情愉悦,歌以抒怀?”
里面歌声戛然而止,然后问道:“谁在外面?”
杜文朗声说:“我呀。还有你的堂兄翟衡权。”
翟思静大概是愣了一下,随后听见杜文他们俩的脚步声,忙道:“等等,我加件襦衫。”
两个半醉的大男人便停在料峭的春风里,品评了一会儿蒹葭宫的建筑与布置,杜文笑道:“太后不懂蒹葭的意思,偷偷找了两个汉儒问了,那两个也是榆木脑袋,就事论事,先讲‘蒹葭’二字都是草头,从《说文》里讲,就是草的指代;又絮絮讲了半天训诂,听得太后头疼,直接问是哪种草。两个人说:‘乃荻草与芦苇之属’。太后还怪我拿草名儿给翟女郎做宫殿的名字。”
她要是知道杜文对汉学中的诗赋虽然懂得不多,但那时候为了作情诗讨好翟家女郎,特特恶补过,所以把“蒹葭苍苍”“秋水伊人”的美好意象用到了十分,估计又要心怀忌惮了。
正说着,里头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翟思静披着碧色丝绒斗篷,露出里面松花绿的间色长裙来,站在门口只略屈膝敛衽:“大汗回来了?”
她这礼数已经属于十分不周到了,但杜文还是紧赶过去扶着埋怨道:“说了咱们俩不闹虚礼的,怎么还弯腰?万一伤到孩子怎么办?”
翟思静剜了他一眼,低声说:“哪那么娇贵?弯弯腰怎么会伤孩子?”
翟量才知道堂妹有孕的事,张着嘴好一会儿才说:“恭喜,恭喜。”
翟思静脸微微一红,说:“我在里面烹了茶,可是只以为是大汗要过来,准备的是酥油奶茶。”
翟量说:“奶茶我现在也喝的。”
杜文道:“再取团茶烹,也不费事。”
翟思静笑道:“好好好,都有。别嫌肚子里闹水患便是。”
杜文在蒹葭宫就像在自己的寝宫一样自在,进屋就翘脚高坐,顺手一指对面地上的坐榻对翟量:“你也坐。你们汉人习惯跪坐,朕嫌脚麻,你不要觉得朕侮慢。”
又把里头的宫人遣出门外,大约还要谈些朝政,只不避翟思静。
他们俩先就着香喷喷的奶茶,兴致勃勃交谈起来,而翟思静在一旁专心致志地取茶筅、荡茶壶,慢慢煮沸红泥小炉里的泉水,等团茶末被热水一激,顿时散发出芬芳来,她的注意力才回到两个男人身上,听见杜文正在和翟量说:
“……中散令之职,虽然品级不高,但是掌供奉朝廷,随侍君主左右,参与机密,从驾护驾,出使巡察,并分典内外诸曹,是协助君主、保卫君主的要职。朕把这个位置给你,也是煞费苦心的。”
翟量惶恐地点头:“臣一介庶孽之子,也没什么才华,得到大汗这样的擢用,已经是芒刺在背了。”
杜文笑道:“位置给你,自然担子也是要给你的。朝廷的制度学南边的很多,但到底学得不透,朕也想过,南朝的东西,不是桩桩件件都能用,但好的,咱还是要学过来。这活儿,要请你辛苦。日后,我也要招纳一批有能耐的汉人,不拘世族还是寒门,哪怕就是黔首呢,只要有能耐,就是我的肱骨。”
在家族里因为地位不高而一直悒悒不得志的翟量顿时有遇知己之感,激动得脸都红了,还带着那么三分酒劲,顿时给皇帝稽首一个大礼:“大汗知遇之恩,臣没齿难忘!臣也为天下寒门读书人,叩谢大汗!”
君臣融融的模样,翟思静却不曾看,而是低着头把茶水分滤在两个兔毫盏中。
她起身,把一盏茶奉给杜文,另一盏给了翟量,说道:“烫,慢着些用。”
团茶特有的清芬弥散开来。杜文亦很喜欢南方的清茶,在袅袅的蒸汽里慢慢呷了一口。又对翟量说:“你也慢说知遇,给朕为臣,有功有赏,有过有罚,也是需时时警醒自己的。”
看了一眼翟思静又说:“绝不会因为后宫椒房的关系,特为拔擢或宽宥。”
“是!”翟量才不愿从堂妹裙带上得位,答得铿锵。
转眼三盏茶都下了肚。杜文还在那里赞“好香”,翟思静冷脸说:“这是品茶,又不是饮牛,喝足了吧?”
两个男人虽然都有点醉意,但也察觉出这里的女主人不满了,翟量急忙稽首告退,杜文从外头传了一个宦官,叫送翟量出去。等里头梅蕊带人把茶案等拾掇干净了,又着人抬进浴水来,杜文伸个懒腰道:“其他人都出去吧。朕要洗浴睡觉了。”
按他的习惯,里面没别的人,他上前一抱翟思静,笑道:“一起洗?”
翟思静推他道:“一身酒气。”
他不依不饶凑上来亲了一下,得意地笑道:“看你敢嫌弃我!”
“醉汉!”翟思静骂道。
“我才不醉呢!”杜文放开她,解衣入浴,边说,“今儿的所有事,我脑子里都清爽得很。翟量底下我要重用,作为任用汉家重臣的肇始。你们陇西翟家,心心念念盼着的不就是今天?”
他轻慢地抬出湿淋淋的手指,在翟思静脸蛋上捏了一把,笑得邀功一般:“我这也算对得起丈人爹了吧?”
翟思静对他笑道:“可不是,毕竟对汉家世族还是存有警惕之心,所以一直都只任用旁支。”
在杜文笑意僵硬之前,她又说:“可我知道,你做得对。‘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不是新兴的气象。”
杜文敛了笑意,好一会儿才说:“帝王之道,是平衡之道。”
他这句说完,好半天没有在开口,只闭了眼睛躺在袅袅的热气里,双臂撑着浴盆的边沿,肌肉并没有放松,连同上头的几条青筋都迸出硬邦邦的感觉来。
好一会儿,他出浴了。翟思静像以往一样,用一条大绢巾把他包住擦干。擦到胸前,他试探地一带,她就倚着他坚硬的胸膛,慢慢地呼吸着他身上的幽幽气息,好一会儿慢慢说:“杜文,我很怕,我走在一条看不见头的路上,只知道前头有好多荆棘,可手里连一根可以拄着的拐杖都没有,只有一个人的影子带着我不断前行。可是那影子,会不会随时丢下我,甚或,随时会把我带到荆棘丛里去……我也不知道。”
杜文很久没说话。
再说话时,他已经抱住了她,手臂有些湿意,也滚暖的。
“思静,你信不信一个会为你死的人,是不会欺骗你的,也不会放弃你。”
翟思静哭着点点头。
“但是你不信吧,也正常。”杜文又说,“因为我也不大会相信别人,甚至是我亲娘。”
“我舅家实力很强,被安插在朝野各处,而我阿娘我又不忍忤逆她,所以我只能慢慢等,一点点把辽河闾氏削弱,还不能赶尽杀绝,不能叫我阿娘伤心难过,更不能激化我们的矛盾,闹到母子反目。”他低头对翟思静说,“你要肯等,甚至……肯在我无情无义的时候相信我,原谅我。”
翟思静哭着点了点头:“鲜卑贵族的力量大多在军力上,六镇要靠他们,辽河一带要靠闾氏,海西一带要靠贺兰氏。我知道,翟量也是你安插的一柄刀刃,西凉那里也是。借力打力,取得平衡,决不能莽撞行事。我……我可以等,甚至可以为你牺牲。”
“哪里要牺牲!小傻瓜!”杜文爱怜地吻她顶心的头发,“我只要你信我,懂我。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来,刚刚那首歌,我想一个人听。”他又像个大男孩似的纠缠她,“唱嘛。你唱一首,我也唱一首。”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翟思静初始还带着些哭腔,但慢慢就平静下来,想象着诗歌中古人婚礼上的热闹,束着薪柴,燃着篝火,表达着缠绵而热烈的爱意;看着天上的星辰,彼此发下誓言;女郎见男儿,娇羞地觉得这就是自己的“良人”,男儿见女郎,欣喜地爱上了她的粲然笑容——那么美,她为什么不信他呢?
一曲毕,杜文也来了一首:“荧荧帐中烛,烛灭不久停。盛时不作乐,春花不重生。”
翟思静带着泪给他逗笑了,啐了一口道:“哪里来的淫.词艳.曲逗弄我?”
杜文笑道:“你看你又道学。没有帐中这些把戏,哪有我们的孩子?”伸手爱抚地摸了摸她的小腹,然后把她裹在自己怀里:“思静,放心……放心……”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够放心。
但他有一句话说得不错:他肯为她死。梦里那熊熊的火光,他在火光中开口叹息,手中绣海棠花的披帛飞上湛蓝的天宇——她不断地梦到这一幕,而且与他的梦境交汇成一体。
洞悉这点,好像那黑黢黢的前路又有了一线明光。
汉族世家,盘踞一方,有着从东汉以降豪强大族的劣性:兼并土地,吸纳流人,一旦登上朝堂,有了机会,就会开始盘根错节的联姻和内斗,有了军功,还会豢养部曲,乃至架空皇权。杜文当然不可能让南朝的这一切重演。
一手世族,一手军镇,一手汉人,一手鲜卑人,杜文自己军功赫赫,万众膺服,接下来就是要翻云覆雨手段,才能开创他要的盛世。
半个月后,杜文远在辽河的三舅父,将自家最漂亮、最聪明的女儿艾古盖盛装打扮,送到了平城;又半个月,西凉国君送来居延公主李迦梨,意欲和北燕和亲,李迦梨公主果然有西凉李氏家传的美貌。
杜文笑道:“柔然也有意嫁女过来,现在就差南楚送个公主来了。”
他来者不拒,全数收入后宫之中,只是闾太后召他去问话:“杜文,掰指头算算,你也纳了不少了。人家尊贵的女儿巴巴地嫁给你,总归要有个名分给。谁是可敦皇后,谁是左右夫人,谁又是三妃九嫔,你到底什么打算?”
杜文笑嘻嘻对母亲说:“翟思静、贺兰温宿、艾古盖、李迦梨,马上还有柔然的郁久氏,先都住进来,不分彼此、不分先后,都是赐封昭仪。”
闾太后皱了皱眉头,正欲开口,又听儿子滔滔说:“国朝旧例,可敦皇后必须由上天认定,白山黑水诸神见证,不能仅凭可汗一人说了算。所以我还是打算以‘手铸金人’的旧制来决定可敦皇后。阿娘觉得呢?”
闾太后踌躇了。
杜文盯了母亲一眼,然后垂首,云淡风轻说:“我已经下旨了。”
这是先斩后奏。
接着又说:“不过手铸金人的大礼要暂缓些,昭仪翟氏有孕在身,说不定就是儿子的皇嗣,手铸金人的过程里万一有个闪失可不是玩的!所以,等足月产下孩子,坐完月子再说吧。”
谈到孩子,就是太后也无法驳斥——毕竟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
翟思静受宠在前,闾太后已经觉察了。她对翟思静并无恶感,但是再无恶感,若是挡了她侄女儿的道路也是不行的。
可以先等等看。闾太后暗忖,既然谈什么“国朝旧制”也好的,孩子生下来,若是个男孩,翟思静就不再是大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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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猪蹄子某些时候还是大猪蹄子
但是我会叫他吃不到肉的咩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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