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放松下来,杜文动作也毫无涩滞了,就势一揽温宿的肩膀,把她带倚到自己胸怀里,说:“傻姑娘,今后我们是一体的,你不仅不该希望我是个‘英雄’,反而应当祈祷我再平庸无奇一点。你那姊夫,才不会看见我就眼睛里出火。”
温宿的姊夫就是乌翰,她嫁过来时,姐姐就悄悄叫过她,叫她盯好了杜文,不让他出格儿,就是保他的平安。
现在看来,杜文自己都很清楚这一点。
但是温宿心里不平啊!姑娘家谁不希望自己嫁的夫君是盖世的英雄?谁喜欢平平庸庸、畏畏缩缩的男人呢?杜文明明有英雄气,却龟缩着,装得狗熊一样,她都替他不平!
恰好杜文又叹口气说:“大汗的金牌又在催我回京报告这次扶风郡的事。我虽然赢了,但是朝堂里的事素来恶心,他们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盯着我打仗时的几个小错,只怕就能褫夺我的王爵,把我发到边境去过苦日子,甚至……弄死我。”
他仿佛含情的目光看着身边的温宿,叹了口气,说话软绵绵的:“我么,估计总是悲情的命。只是可惜你了,才嫁过来就要寡了……”
温宿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目光里莹莹的:“你在胡说什么!”
杜文握着她的手,亲了亲她的掌心,眉目深情款款似的,笑得邪乎又动人。
“那么,这次我回京,你陪我好不好?”他问。
温宿只有点头的份儿。
杜文又说:“贺兰部的人,带着一起走吧,你熟悉他们,到时候你来指挥就是。”
爱情中的傻姑娘点点头,郑重地说:“我哪里会指挥军队?再说你我何分彼此?人都归你,我也陪你去。我阿爷疼爱我,将来若是大汗听信谗言要对你不利,我去求阿爷和阿姊,叫他们帮你说话!”
杜文要的就是这个,而且还不止这个。
傻姑娘上钩,他当然不惮于更坏一点,因而点点头笑道:“我娶了你,真是莫大的福分!你放心,我是知恩图报的人,将来不会辜负了你。”
若说上一世,他倒也说话算话。小贺兰氏虽然在他后宫无宠,他也给了她皇后的位置,让她生了个公主,翟思静宠冠六宫的时候,虽然也犹豫了一下是否废后,但翟思静自己没提,他也没刻意废后来讨好她。其间有看贺兰氏部族的面子,但更多的也是对她在临危时提醒他的报答。
他带着人马到了泾州,第一步就是入驻行宫四周。贿赂打听了一圈,偷偷叫行宫中的小宦官把翟思静的侍女寒琼带了出来。
杜文在翟思静的闺房见过寒琼一面,见她走路还一瘸一拐的,大致有些知道这姑娘留在这里的缘由了。他笑着问道:“你们女郎不公平啊,把你孤零零留在这儿,把另一个带到平城去享福?”
寒琼见他有些怕,但提及梅蕊,心里便不欢喜,说:“奴是没福的人,比不上梅蕊。”
杜文撇撇嘴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也未必呢。你们女郎给我写信,怎么从你这儿转手?”
“信?”寒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信?”
杜文心里便明白这场陷阱真实不虚了。他挠挠头说:“好吧,你跟着我走,先服侍我女人,到了平城,我再想办法叫你们女郎把你接过去,好不好?”
嘴上问“好不好”,其实根本不打算征求寒琼的意见,眼风一扫,当即过来两个士兵,直接把寒琼连拉带拖到温宿的车辆上去了。
杜文现在已经有了一些亲信,他悄悄问道:“通知我几个阿干,回消息了没?愿意来支援我不?”
得到肯定答复后,他点点头,又问:“我阿舅那里,增援到了没有?”
他的亲信老实说:“下个月是闾太妃的生辰,几位舅爷打着为太妃暖寿的名义,悄然带着人往平城去,但大汗即位之后,大肆打压朝中和禁中的闾氏族人,倒以他的岳家把持了城门与郭门的要职,如今要过贺兰氏的一关,没那么容易。”
杜文冷冷笑笑,摇摇鞭杆说:“不急,先看他的戏怎么唱,我自然也要奉和的。”
几日之后,到了平城南郭。远远可以看见北边的青山隐在碧蓝的天际,阳光下的桑干河宛如浮银耀金的白练铺陈在大地上,又从城中穿过。外郭用木篱,守军威严,但也没有多少人。
杜文往常随着父亲听那些布防和国政的门道,心里大略明白乌翰的格局,此刻兄弟俩看似维系着兄友弟恭、君臣和睦的表象,实则已经到了推车撞壁、你死我活的时候了。他再次命人送信给他的兄弟与舅舅,确认他的增援也快到位了。
而后下马,将早已做好的一份上表恭敬地递到郭门领将的手中。
他拒绝单骑进平城面君,但打了个说得过去的旗号:扶风平叛的军队远道而来,请求皇帝亲自郊劳,以示对那些抛头颅、洒热血的战士的敬重——这是鲜卑首领们最关注的。当然,他同时可以面君拜见,向皇帝汇报战况。
“狡猾得狼一样!”乌翰气哼哼评价,把杜文的折本丢在地上,“我倒不信,他没有欲望?不会上当?传翟昭仪过来!”
自然又是逼得她投书给杜文,写完了,还打量她一番:“这次全交由你自己写的,若是使什么幺蛾子,我就把你从城墙上丢下去;若是他不来,我就把你绑马车里送过去。”
这当然只是恐吓,但即便是恐吓也无耻了。
翟思静低着头,颤着手,好半日说:“可是我怕……”
乌翰终于笑道:“怕?你不是该高兴么?有情人终成眷属,牛郎织女千里相会了。你好好伺候我弟弟,我让他封你为侧妃。”
其实他只怕杜文不来,不怕翟思静不就范——女人力气能有多大?若是反抗,就叫几个大力的宦官绑着她丢进北苑的空宫室里。
翟思静和大汗新赐的衣裳首饰被一起送了回去。
梅蕊问:“女郎是要承宠了吗?”
翟思静笑着点点头:“大概是吧。只不过不是他来‘宠’。”
见梅蕊疑惑不解,她又说:“他命我去北苑。”
梅蕊倒抽一口凉气,一把抓住翟思静的手腕,急急地说:“不能去!我的前车之鉴——不能去!”边说话,边眼皮子抽搐,几乎要落下泪来。
翟思静说:“我怎么抗得过大汗的命令?和他说‘不’他就听?”
“我……我去找他!”梅蕊几乎要跳起来,眼泪一道一道往下流,“我找他说去!他已经害了我了,不能再害你!”
“不要去自取其辱。”见梅蕊真有要去的架势,翟思静急忙拉住了她,“你就想想,他会不会答应?凭什么答应?”
“那……那我好好去求他。”梅蕊病急乱投医,“我跪着求他,他要我做什么我都做。”
她甚至有些觉得翟思静淡定得没心没肺,都有些愤怒了:“也不光是我啊!女郎,你也做点啥呀!你去求求他,跟他上榻呀,让他高兴,让他怜惜你,舍不得你啊!不错,我们抗不过他,他是一国之君,总得他肯放过你才行啊!”
傻姑娘!翟思静怜悯地望着梅蕊,目中莹莹有泪光:梅蕊,你对乌翰好不好?你几乎肯为他做任何事,曾经真心实意爱过他!他又是怎么对待你的?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薄情冷血的男人,只可能是悲剧了。
其实梅蕊自己又哪有不明白的!只是绝望,捂着脸哭泣着:“我们女人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别怕,别怕。”翟思静捧着梅蕊的脸安慰她,“改不改得了命,我都会尽力有尊严地活这辈子。”
她是说给梅蕊听的,但其实更是说给自己听的。梅蕊只顾着伤心啜泣,为自家女郎不值,也完全没听出话里隐藏的意思。
翟思静开始梳妆。
乌翰赐下的衣裳无外乎娇艳粉嫩的颜色,翟思静看了看,一件都没有取。她重盘高髻,重开衣箱,重匀粉面,重点绛唇。
梅蕊慢慢停止了哭泣,像在陇西时一样,自然而然地过来帮她。
高髻如盘曲的灵蛇,金钗的锐光刺眼,红宝石的垂珠如血滴。
“女郎……”梅蕊嚅嗫,“真是美得不行。”
“他爱美之心犹甚……”翟思静说,后半句默然了。
赌他的“欲”与“情”孰轻孰重。
北苑的夜晚宁静而清凉,春季的草花传来幽幽的清香,从被风吹拂起来的帷幔间传进来。翟思静在灯下读书,一旁新派来的小宫女已经呵欠连天,站得摇摇晃晃的,几乎要打瞌睡。
“你们先去睡吧。”翟思静放下书说,“我平常就睡得晚,你们不用陪着。”
她看看那些无辜而懵懂无知的小姑娘们,她们生如蜉蝣,大概都不晓得自己年轻的生命在当权的男人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湮灭就湮灭了,拉出去埋掉都嫌费事。
翟思静也不知道自己帮不帮得了她们,于是说:“不要去外间,后头耳房更清静隐蔽些。无论听到什么,我不召唤,不要出来。”
那些小宫女面面相觑,一时也不敢违背,都乖乖地应声去了。
她在等他。
果然,外头传来一些奇怪的声音,“噗嗤嗤”仿佛是刀刃划过咽喉;呜咽“呜呜”又像是垂死的挣扎;倒地的动静很轻,大概是有意放下。俄尔暗光闪烁,那些不太正常的鸟叫虫鸣,都是人为的信号。
前世不知道危险,猛然间吓得发懵;这一世知道了,听得动静同样可怖得心慌。
可她只有勇敢地面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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