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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三、风动荷香(1 / 1)

裴琰与崔亮算了算日子,知十余日后桓国援军开到“回雁关”,便将会是一场血战。裴琰向陇州童敏发出紧急军令,又与崔亮商议了一番,心中又想着另一件盘算已久的大事,便往卫昭所居东院走来。

遥见门外无人值守,裴琰以为卫昭不在,便欲转身,忽听到院中隐约传出江慈的笑声。他心中一动,运起真气,收敛住脚步声,慢慢靠近院门,从院门的缝隙间往里面看去。

晨阳下,卫昭坐在院中大树下的青石凳上,江慈蹲在他的身前,正替他缝补着身上的白袍。她的手指拈着针线轻舞起落,卫昭低头静静地凝望着她。她不时抬头,向卫昭温柔地笑着,偶尔说起什么,笑容十分灿烂。

裴琰知卫昭内力与自己相差无几,他屏住呼吸,凝神听着院中二人的对话。

“我可不做老鼠。”她有些娇嗔。

“我是没脸猫,你当然就是老鼠。”

“太丑,还老是被你欺负。”

“那你想做什么?”卫昭的声音,竟是裴琰从未见过的温柔。

她仰起头来,娇媚地笑着,阳光透过树冠洒在她的额头上,光影流连,宛若清莲盛开,她的声音柔如流云:“我也做只猫好了,一只猫太寂寞,两只猫还可以互相靠着取取暖,打打架。我在家时就养了两只猫,一只黑一只白——”

她的神态那般明媚娇柔,纵然是与她朝夕相处,言笑不禁的时候,他也从未见过她对自己有这般神情。

她继续开心地讲着,卫昭也极有耐心地听着。裴琰忽觉这样的卫昭十分陌生,再也看不见他在京城时的飞扬跋扈,看不见他杀人时的凌厉狠辣,更看不见他在宫中惯有的妖魅。

裴琰默默地看着这二人,听着江慈银铃般的笑声,只觉得胸口阵阵发闷。忽见江慈咬断丝线,他回过神来,见卫昭似要站起,忙悄然退开,慢步走着,回转正堂。

仆从奉上香茶,裴琰望着桌上的贡窑冰纹白玉茶盏,默然不语。

崔亮快速奔来,脚步声打断了裴琰的沉思。崔亮笑道:“相爷,‘四方车’成了!”

裴琰大喜,急忙站起:“去看看!”

二人匆匆奔至郡守府后的一处大院落,院中摆着一架八轮大车,大车顶部是十余根巨木,掩住下方的铁笼,大铁笼外罩着厚厚的几层药制牛皮,大车的车轮也十分坚固。裴琰与崔亮钻入车内,看着铁笼正中的一处弹石机,裴琰用脚踩了踩,高兴地说:“想不到,世间还有这等攻城利器!”

崔亮微笑:“这弹石机虽可将人送上城墙,但也得是轻功出众之人才行。军中只怕——”

裴琰道:“子明放心,我听过你对这四方车的描述,便早调了一批人过来,他们也快到了。”

崔亮一听便明:“武林中人?”

“是。‘回雁关’十分险要,关墙又这么高,即使借助这四方车之力,要跃上城墙,抵抗住如易寒之类的高手,还要打开关门,非得大批武林高手不可。我早已传信给盟主柳风,太子也下了诏令,柳风召集了武林中人,正往前线赶来。”

崔亮低下头,不再多说。裴琰在车内再仔细看了一阵,问了崔亮数个问题,钻出大车,道:“这几日可再造出多少?”

“已命他们去造了,估计七天内可造出二十辆来。”

“差不多了,虽无十分胜算,但定能打桓军一个措手不及。”

“得赶在宁平王和毅平王大军到之前下手。”

“嗯,那边玉德带人毁路毁桥,能阻延他们几天,他每天都有情况禀来,等宁毅二王快要到达,宇文景伦最为放松之时,咱们便强攻。”

六月的京城,骄阳似火。

这日是华朝开朝圣武帝的阴诞,太子率众臣在太庙举行了隆重的祭典。祭乐声中,太子双眼通红,行祭祖大礼,哽咽着向圣武帝灵位细禀“河西大捷”、瘟疫得解等喜讯,又跪求圣武帝皇灵保佑父皇早日康复,护佑前线将士能将桓军赶走、收复失土。

由大学士谈铉起草的这一份祭词,文辞简炼却感人至深,太子数次涕泪俱下,不能成声。众臣为他仁孝所感,都不禁低泣起来。

按惯例,以往大祭后回到皇宫便有大宴,但今年薄贼谋逆,桓军入侵,成帝又病重卧床,太子仁孝,便下诏取消了大宴,命百官退去,只请董大学士和震北侯裴子放留了下来。

董学士和裴子放细商了一阵调粮和征兵事宜,太子并不插话,默默听着,二人有时恭请他的意见,他也只是呵呵笑着,裴子放问得紧了,他便是一句:“本宫年轻识浅,一切皆由二位卿家作主。”

正商议间,内宫总管吴内侍匆匆进殿,声音有些颤抖:“禀太子,贵妃娘娘薨了!”

太子大惊之下,急忙站起,董学士与裴子放互望一眼,俱各在心中转过无数念头,同时上前,一左一右,与太子并肩出殿。董学士在太子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让高成一个人进京,其余河西军,不得越过锦石口京畿大营。”

太子一凛,点了点头,裴子放自去起草诏令。

高贵妃病重薨逝,庄王哭得死去活来,灵前数次晕厥。数个月来,高成战败、河西军遭受重创、河西失守、舅父殉国、母妃薨逝,这一连串沉重的打击让这位平素老成稳重的王爷憔悴不堪,若不是想起卫昭命人紧急传来的密信,陶行德又苦心劝慰,他便要彻底崩溃。

连着数日,庄王跪于母妃灵前,水米难进,终支撑不住,被太子下旨强送回王府,派了太医延治。

高贵妃的侄子高成,正率由小镜河撤回的两万河西军残部驻扎于京城以北二百余里地的朝阳庄,听闻噩耗后便欲带领部属进京奔丧。收到右相陶行德的密信后,他方改变了主意,奉着太子诏令,孤身进京。

高贵妃薨逝,便由静王生母文贵妃主持后宫一切守灵居丧事宜。

既要助太医为皇帝治病,又要忙着征兵和运送粮草,还需时不时去潇水河看望肃海侯的水军,高贵妃薨逝后,还要严防高成带兵入京,裴子放这段时间忙着脚不沾地。

待高贵妃葬于皇陵,高成离京,庄王隐于王府守孝养病,裴子放才放下心来,趁这日事情不多,回了侯府。

他由幽州返京不久,府内仆人侍女多数倒是皇帝先前赐下来的,但他素喜清静,居住的“荷香苑”除两位从幽州带回的老仆外,不准任何人进入。

裴子放沿回廊而行,入了“荷香苑”,见院内荷塘边的铜鹤鹤嘴朝向了东边,笑了笑,进了“荷香苑”东面的书阁。

他沿木梯而上,踏上二楼,顺手取了本书坐于回栏处细看,再过一阵,似是疲倦,打了个呵欠,将书阁二楼的轩窗关上,走至高达阁顶的书架后。

裴夫人容玉蝶微微垂眸,斜躺在书架后的软榻上。她如云乌丝散散泻在身前,因是夏季,仅着一袭淡碧色绢裙,愈显身形纤袅。

裴子放不欲惊醒她,脚步声放得极轻,在榻边坐下,望着面前的如雪肌肤、婉转娥眉、清丽面容,一时移不开视线。

半世红尘,江湖朝堂,在这一刻,仿似都离他很遥远,留在他心中的,只有眼前这个牵挂了二十余年的女子,还有,远在河西的那人——

裴夫人睫羽微微一动,眼未睁开,先抿嘴而笑。裴子放心中一荡,俯身将她扶起,柔声道:“守了几天的灵,是不是累着了?”

“你也一样,累不累?”裴夫人就着他的手坐起,柔荑温润。裴子放知她由秘道亲来必有要事,压下心头渴望,只闲闲地拥着她,低声道:“可见着文贵妃?”

“说了会话,不过宫中人来人往的,没有多说,只是我瞧,她母子现在反倒对我们挺提防的。”裴夫人掠了掠鬓边乌发,轻声道。

“静王手上没有多少直系人马,倒是不怕,高成那两万人琰儿早有谋划,要作大用,现在主要得收服肃海侯。”

裴夫人点点头,又微微摇了摇头。裴子放一笑:“我早说过肃海侯是端方之人,刀枪不入的种,你不信,碰钉子了吧。”

“不是这个。”裴夫人黛眉清远,柔静垂眸:“肃海侯固要收服,还有个人,咱们不能忽视。”

“谁?”

“小庆德王。”

裴子放心中一凛,手松开些,思忖片刻,道:“这个绔纨王爷,莫非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那倒不是。只是他太重要,各方都要争夺他,反倒更易有变数。”

裴子放点头道:“确也是,依着咱们的计划,在琰儿击败桓军之前,这南方绝不能乱。”

“我派的人,小庆德王也看上了,封为郑妃,但他现在专宠程盈盈,程盈盈已有了身孕,卫三郎现在虽和琰儿合作,将来难保不出岔子。”裴夫人轻言淡语,又抚了抚胸前青丝。

她似是有些烦心,道:“不说这个了,我再想法子收了肃海侯两兄弟,对了,那人怎么样?真没希望了?”

裴子放脸微微一沉,淡淡道:“你来,原是问这个的。”

裴夫人满不在乎地看着他,浅笑一声,语带讥诮:“我只是想问问我的杀夫仇人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能等到我儿子凯旋回京,也好给琰儿一个准信。”

“不用了,我已传了信给琰儿。谢澈这几日病情稳了些,但醒来的希望不大。”裴子放双手慢慢收紧,在裴夫人耳边轻声道:“知道你记挂着他,我虽助太医打通他经脉,让他服下汤药,可也在他体内做了些手脚,免得你不-放-心!”

裴夫人幽幽一叹,面颊上却开始有了些红晕,嗔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不过替琰儿操心罢了,总不能为谢家人做嫁衣裳!”

“那我来问你,以谢澈那家伙的手段,怎么会对琰儿恩宠有加,即使琰儿触了他的心头大忌,他仍未下毒手?”裴子放闲闲问道。

裴夫人眉梢眼角带出妩媚的笑,嗔道:“我不也是为了琰儿好,迫于无奈吗?”她笑容渐浓,眼中也闪过俏皮的光芒,一如二十多年前的少女玉蝶:“其实我也没说什么,他自己要误会琰儿是他的血脉,那也与我无关。”

二十多年过去,她的笑容仍是清新如晨露,裴子放看得目不转瞬,裴夫人勾上他的脖子,面颊红了红,轻声道:“正好琰儿早产了一个月,由不得他不信。”

阳光照上书阁的镜窗,透出一种暗红色的光芒,光影点点,投在裴夫人淡碧色的纱裙上,愈发衬得她清丽不可方物。裴子放看得有些痴了,深叹了口气,身躯慢慢压下,在她耳边低声道:“玉蝶。”

“子放。”裴夫人幽幽应着。

“我只恨,那一年在雪岭第一个找到你的,为什么不是我,而是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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