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昭得意一笑:“咱们一向合作愉快,不过这次―――”他坐直身子,盯着江慈,语气渐转森冷:“我若是要你帮我对付裴琰,你也愿意吗?”
江慈心中微震,某处,似乎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她感到自己的手渐转冰凉,极力克制不让身躯颤抖,清澈如水的眸子望着卫昭,声音不起一丝波澜:“我愿意。”
“为什么?”卫昭似是颇感兴趣。
江慈合上眼帘,忽然两颗泪珠滚落。卫昭凝望着她,忽觉这清丽的面容如带雨荷花盛开,那份凄美仿佛一直存在于遥远的记忆中。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语调低沉:“据我所知,这段时日,他不要任何人服侍,只与你朝夕相处,又曾舍命救你,以他之为人,这份心意,算是破天荒的了。你为何还愿意助我对付于他?”
江慈偏过头去,眼中含泪,半晌后低低道:“不,他只会欺负我,他根本就不曾正眼把我当人看,我,我恨他―――”
卫昭凤眼微微上挑,再看江慈片刻,从衣袖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药丸,拈起送至她面前。
江慈望向卫昭,见那黑真真的眸子冰冷如剑,他的手如羊脂玉般白晳,而那药丸黑黝如墨,形成强烈的对比。她默然片刻,慢慢凑过头去,从卫昭手上将那颗药丸轻轻地含入口中。
卫昭手指凝在半空,江慈微笑道:“多谢萧教主。”
卫昭眸中探究意味渐浓,索性斜靠在锦被上,淡淡道:“你倒不是很笨,说说,为何肯定这个是解药?”
“我也不肯定的。”江慈觉自己长发散乱,用手轻轻梳理,侧头道。
“那你还肯服下?”
江慈一笑,不疾不缓道:“两点理由,第一,以你之为人,若无心给解药,便一直不会给,横竖是死,不如搏一搏;第二,你还要用我来做某些事,定不会让我就此死去,我若吞下的是毒药,你必会阻止,所以我赌一赌。”
卫昭斜睨着江慈,瞳仁中闪动着如琥珀般的光泽。他慢慢握起榻边竹箫,修长的手指将竹箫托住滴溜转圈,片刻后吹了声口哨,骏马嘶鸣,马车缓缓启动,向前而行。
江慈掀开厚重的车帘,寒风扑面,她忙放下些,透过缝隙看了看外面,道:“我们这是去哪儿?”
“月落山。”
江慈放下车帘,有些讶然:“回你自己的老巢吗?”
“老巢?”卫昭笑了笑:“说实话,我有十多年未回去过了。”
江慈转过头:“你不是星月教主吗?为什么十多年都没回月落山?”
卫昭冷哼一声,不再说话,闭上眼。马车颠簸,他长长的睫毛如蝶羽般轻颤,在眼脸上投出一片浅浅的灰。江慈忽想起那夜相府寿宴,他与那人坐在一起,面上含笑,但眼神空洞,满堂华笏,在他眼中,都是至仇至恨吧?而那人,笑意盎然,但也是同样戴着假面,满座蟒袍,在他心中,只怕都是一颗颗棋子。所谓青云志,倾天恨,又能给他们带来什么?
江慈低头静静地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磕上路中的石子,将她震醒。她抬起头,见榻上卫昭似是已经睡着,她凝望着他绝美的睡容,轻手拉过锦被,盖于他肩头。
马车渐行渐慢,江慈纵是坐在车中,也知外面风大雪急,这样赶路,只怕一日都行不到几十里,恐还有马儿冻毙之虞。听得车外马夫的喝声,她不由望了望熟睡的卫昭:他这么急着回月落山,所为何事?他将自己劫来同行,又是为了什么?真是要利用自己来对付那人吗?
她心中冷笑,卫昭啊卫昭,你若真是这般想法,可就大错特错,我现在已没有任何利用价值,那人,又怎会把我放在心上?!
马车终于停住,卫昭倏然睁开双眼,马夫在外轻声道:“少爷,到了。”
卫昭从怀中掏出一张人皮面具戴于面上,又从榻底取出两顶青纱宽帽,顺手丢了一顶给江慈。江慈接过,罩住面容,随他下了马车。
大雪纷飞,江慈觉有些寒冷,习惯性的拢上双肩,手却凝住。曾给自己带来温暖的狐裘,已留在了那草庐内,再也不在她的肩头。她双目渐渐潮湿,眼前的庄子如冥界般缥缈,她木然移动脚步,随卫昭步入那积雪覆瓦、粉墙静围的庄子。
庄内,寂然无声。二人自庄门而入,沿抄廊过月洞门,穿过偏院,再过几道门,到了西首院落,一路行来未见一人。
卫昭推门而入,环视室内,青纱下,寒星般的双眸渐转幽深。江慈稍稍低头,见他手尖竟在极细微地颤抖,不由有些害怕,将身形隐入门边的阴影之中。
卫昭默立良久,缓步走到西阁的长案后坐下,他的手指轻轻划过案几。十多年前,那个温婉如水的女子,执着自己的手,在这案后,教自己一笔一划写下“萧无瑕”三个字;那俊美如天神般的男子,握着自己的手,在这院中,教自己一招一式舞出“星月剑法”。岁月如沙漏,往事似云烟,所有的人与事,终究是再也不会回来的了。永远随影附形的,是肩头无法卸下的仇恨与责任,是深入骨髓的隐忍与坚狠。
他长久坐于案后,面上青纱随微风而动,屋内渐渐昏暗,江慈悄无声息地再往门后缩了缩。
极轻的脚步声响起,先前那马夫握着盏烛火进来,轻声道:“少爷,二公子到了。”
卫昭收回右手,站起身,走到门边,看了看门侧垂首低眉的江慈,冷冷道:“把她关到墨云轩,看紧了。”
夜色渐深,卫昭踏入“留芳阁”,看了看屋内之人,淡淡道:“看你的样子,伤全好了。”
苏颜忙微微躬腰:“劳教主挂念,属下伤势已愈。”
卫昭在椅中坐下:“武瑛下手是有些狠,但你若不借伤坠崖逃遁,也瞒不过裴琰。”
“只是可惜了武堂主。”
“武瑛活着也没什么趣味,这样去了,对他来说,倒也干净。”
苏颜不敢答话,卫昭道:“苏俊呢?我不是让你们到这里等我的吗?”
“幽州有变,大哥赶过去了。”
“出了何事?”
“本来是安排矿工逃亡后向官府举报裴子放私采铜矿的,可咱们的人带着矿工一出九幽山,便被裴子放的人抓住了。虽说都服毒自尽,没有人苟活,但大哥怕留下什么线索,让裴子放有所警觉,现赶往幽州,想亲自对付裴子放。”
卫昭右手在案上轻敲,半晌方道:“你马上去幽州,让苏俊先不急着对付裴子放,暂时缓一缓。”
苏颜低头道:“大哥对裴子放恨之入骨,只怕―――”
卫昭声音渐转森严:“我知道,当年咱们族人死在裴子放手中的不计其数,但现在得顾全大局。你和苏俊说,若是他坏了我的事,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苏颜犹豫再三,终道:“教主,属下有些不明白。”
“到了明年春天,你就明白了。”卫昭笑了笑:“希望我没有猜错,裴琰不会让我失望。”
苏颜猛然抬头:“莫非裴琰―――”
卫昭站起身,慢慢踱到苏颜身边,苏颜觉有冷冽的气息罩住自己,心中暗凛,垂下头去。
卫昭不再看他,负手步到门前,自青纱内望出去,院内积雪闪着暗幽幽的光芒。这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一个少女带着一名幼童在院中堆着雪人。他的目光微微有些飘摇,良久方道:“族长那里,考虑得怎么样了?”
“他还是胆小,始终没有答应。”
卫昭轻“哦”一声:“既是如此,我也不用再敬他是族长了。”
他转过身来:“传令,所有的人,这个月十八,都回星月谷。”
“是。”
江慈被那马夫带到一处院落,见正轩上悬匾“墨云轩”,知这是一处书屋。她听马夫脚步声轻不可闻,必是身怀绝技,遂老老实实进了屋。
她在墨云轩前厅内坐了一阵,颇觉无趣,见夜色深沉,起身将烛火挑亮。转头间见厅内西角摆有一张五弦琴,遂步到琴案前坐定,轻手一勾,觉琴音澄澈清幽,与师父遗留下来的“梅花落琴”相比毫不逊色,不由有些惊喜。
她数月未曾弹琴,又见名琴当前,有些手痒,抚上琴弦,琴声起处,竟是当日揽月楼头曾唱过的那曲《叹韶光》。
上阙奏罢,江慈怔怔坐于琴前,良久,用力拭去眼角泪水,再起弦音,将下阙用极欢悦的声音唱了出来。
唱至最后一句“不堪寒露中庭冷―――”,前厅的镂花落地扇门被“呯”地推开,卫昭卷起一股寒风,冲了进来。劲风将他宽帽下的青纱高高扬起,露出的人皮面具阴森无比。
江慈刚及抬头,卫昭揪住她的头发,将她往墙角一丢。江慈头撞在墙上,眼前金星直冒,半天才清醒过来,倚住墙角,揉着头顶,怒目望向卫昭。
卫昭立于琴前,低头看着那张五弦琴。江慈看不到他的神情,却见他的双眸渐渐涌上一层雾气。正纳闷间,卫昭行到她身前,盯着她看了片刻,恶狠狠道:“不要以为你是裴琰的女人,我就不会动你。你给我老实些,若再敢乱动这里的东西,我就将你扔进桐枫河!”
江慈知反抗无用,默不作声,卫昭又猛然伸手将她一推,转身出房。
他这一推之力极大,江慈向右趔趄,碰倒了旁边案几上的细瓷净瓶,仍未站稳,右手便撑在了满地的碎瓷片上。
鲜血自右手食指指尖渗出,江慈蹲在地上,将手指缓缓送入口中吸吮,忽然想起那夜在“碧芜草堂”的大树下,他将自己被烫伤的手包在手心的情景,心中如沸水煎腾,强压了下去,忽然一笑,喃喃道:“你说得对,我是又懒又没出息,若是学武用功些,也不至于烫了手,也不至于到今日这种地步!”
卫昭去后,再也未曾露面,江慈等到半夜,仍不见他的人影。她又不能出墨云轩,肚子饿得难受,偏茶水都无半口,渴极了,只得捧了数把窗台上的积雪吞咽,聊为解渴。
墨云轩内并无床铺,只有一张竹榻,更无被褥之物,江慈便在竹榻上缩着睡了一夜,次日醒转,觉全身冰凉,双足麻木。
想起心头之事,江慈知不能病倒,猛吸口气,冲到院中,捧起一把雪,扑上面颊猛搓,又双足连顿,原地跳动,只想跳到发出一身大汗,千万不要因寒生病。
卫昭负手进来,见江慈满头大汗,双颊通红,原地跳跃,有些愕然,片刻后冷声道:“走吧。”
江慈双手叉腰,喘气道:“那个,萧教主,能不能赏口饭吃,你要我帮你做事,总得让我活命才行。”
卫昭斜睨了她一眼,转身而行。江慈急忙跟上,犹自絮絮叨叨,卫昭听得心烦,猛然伸手,点上她的哑穴。江慈怒极,无数骂人的话在肚中翻滚,直到出了庄门,昨日那马夫递给她两块大饼,方才喜滋滋地接过,啃着烧饼上了马车。
这日停了雪,风也不大,还有些薄薄的阳光。马车行进速度便比昨日快了几分,江慈根据日头判断,卫昭正带着自己往西北而行,看来确是去月落山脉无疑。
她哑穴被点,卫昭又始终沉默,马车内一片静寂,直到正午时分,卫昭方才解了她的穴道。
江慈见这马车内铺陈简单,没有御寒取暖之物,卫昭身上也只是一袭简单的月白色织锦缎袍,想起那人那车那奢华的相府,终忍不住道:“那个,萧教主,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卫昭抬头看了她一眼,并不说话。
江慈坐得近了些,笑道:“我说你吧,官当得不小,在京城过得也挺滋润的,就连太子对你都客客气气,听说就是当今皇上,对你也是极为宠信。你还当这星月教教主,费尽心机遮掩身份,到底图―――”
她滔滔不绝,卫昭面上如笼寒霜,眼神凌厉,他猛然丢下手中的书,扼住江慈咽喉,将她按倒在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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