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弘德殿。
这日小朝会,议的是三日后将与桓国签订的和约细则。
礼部官员将抄录的和约细则呈上给皇帝、太子、庄王和静王,又各发了一份给丞相、龙图阁大学士、各部尚书及御史台、监察司诸大夫。
静王展开折子看了一眼,赞道:“真正一笔好小楷!”
皇帝听言将折子展开细看,也微微点头:“不错,结体严密而不失圆润,劲骨于内而超然于外,精华内蕴,庄重劲美,实是难得的缜流小楷。”
他望向礼部尚书王月雄:“这执笔撰录的是何人?”
“回皇上,执笔撰录此细则的乃礼部撰录处执笔崔亮,平州人氏,曾中解元。昨日方书处程大人因方书处人手紧缺,已向微臣借调了此人至方书处当差。”
皇帝微笑点头:“原来是平州解元,难怪一手好字。在你礼部当执笔确也委屈了他,调到方书处甚好,这样,朕就可以每日见到这崔解元的妙笔了。”
他转向静王和声道:“静王,前日朕还赞你的字体有进步,但和这位崔解元比起来,可得再下些功夫。”
静王躬身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一旁的庄王面上隐有不悦,轻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礼部侍郎将和约细则高声诵读了一遍,话音甫落,右相陶行德跨前一步行礼道:“皇上,臣有异议。”
“陶卿但奏无妨。”
陶行德瞥了面带微笑的裴琰一眼,道:“此和约乃裴相一力促成,和约细则,臣等也是今日方才知晓。按理说,裴相近年来主理与桓国间一切军政事务,臣不应多心。但这和约中有一条,臣实是有些疑惑。”
皇帝面色和悦:“陶卿有何不明,裴卿就详细解疑吧。”
裴琰低头道:“臣遵旨。”他又转向陶行德,笑得十分谦和:“陶相请直言。”
陶行德展开手中折子,道:“和约中,涉及月落山脉的归属问题。自我华朝立国以来,月落山脉便一直是我朝附属夷地,月落一族上百年来,也一直以附属夷族的身份,向朝廷进岁纳贡。
“裴相此次拟定的这份和约中,却与桓国将月落山脉一分为二,以桐枫河为界,北面归桓国,南面归我朝。如此一来,岂不是将我朝附属夷地割了一半让给桓国,更等于间接承认,以往为了月落山脉而起的数次战事,我朝竟是战败一方。本相实是有些不明,还请裴相解释。”
庄王点头道:“陶相言之有理,年前我朝与桓国的战事,是我朝胜出,实不必如此,还请裴相解释。”
见右相与庄王都如此说,各部尚书及御史大夫们也轻声议论,殿内一片嗡嗡之声。
裴琰面上挂笑,不慌不忙道:“和约中为何将月落山脉一分为二,两国各取一半,考虑有三。
“其一、月落山脉桐枫河以北,乃火石地貌,地产贫乏,民谚中素有‘桐枫北,三尺焦,童稚子,双泪垂’之说;而桐枫河以南,物产丰富,土地丰饶。所以看似是一分为二,实是舍贫瘠而取富庶,我朝并不吃亏;
“其二、桐枫河以北,因物产贫乏而致盗贼横行,纷乱不断。月落族长为平息纷乱,多年来数次请求朝廷派兵支援镇压。但这些盗贼极为难缠,自承平三年以来,当地驻军死于清剿战中的达数千人,朝廷不堪其扰。此番将桐枫河以北归于桓国,实是将一个烫手的山芋丢给了桓国,至少可以牵制桓国数万兵力;
“其三、月落一族,内部争斗近年来有加剧的趋势。星月教在其族内势力渐大,该教矢志于建立月落一国,摆脱我朝附属夷族地位。此番我朝与桓国将月落山脉一分为二,而和约中划分边界的疆线,恰好经过星月教圣地,两国分治之,可以削弱其势力,免其作乱势大。
“综合以上三点考虑,将月落山脉一分为二,以桐枫河为界,实对我朝有利无弊。至于陶相所说国体问题,上百年来,月落一族虽进岁纳贡,朝廷却一直未下诏封其属号,并不存在丧权辱国,割让疆土之说。”
裴琰侃侃说来,句句在理,殿内大半官员纷纷点头,低声附和,只右相陶行德一系官员默不作声,均将目光投向右相与庄王。
庄王瞄了陶行德一眼,陶行德一时想不出话来驳斥裴琰,情急下道:“裴相打的倒是如意算盘,难道桓国君臣就是傻子,看不出这和约对他们并不利吗?”
裴琰笑容渐浓:“桓国君臣并不是傻子,他们自有他们的目的。”
“裴相请说。”
“桓国肯与我朝休战,订此和约,东线退回岐州,而取月落以北,实是意在桐枫河。”
“何解?”
“桓国位处北域,河流稀少,不能保证全国的农林灌溉用水,所以稍有旱情,便粮食绝收,百姓忍饥挨饿。桓国多年来与我朝的数次战争,看似是其他起因,其根本还在于争夺水域。此次和约订后,桐枫河以北我朝再无驻军,桓国可修渠开槽,将桐枫河的水引入其境内,而解多年缺水之忧。”
陶行德冷笑道:“既是如此,那为何裴相还要将桐枫河拱手让人?岂不是让桓国得利,更加势大?”
裴琰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折,躬身递上,内侍取过折子,又奉给皇帝。
皇帝展开奏折细阅,脸上逐渐露出赞许的笑容,掩上奏折道:“裴卿好计策!如此一来,桓国虽得桐枫河水源,却又制肘于我朝在上游修建的堤堰,妙极!”
裴琰躬腰道:“谢皇上!臣恭请皇上准户部向工部拨发工银,征有经验的河工,在桐枫河上游、定幽一带选址建造堤堰。”
皇帝笑道:“准了,裴卿就看着办吧,户部、工部一应听其差遣,不得有误。”
裴琰再行礼道:“臣还有一事需奏禀皇上。”
“奏吧。”
“此番与桓国的和约,实际上是给桓国下了一个圈套。桓国得引桐枫河之水,定会在下游以北修渠开槽、广辟良田。所以我朝要在上游定幽一带建造堤堰一事,需得十分保密,待桓国明春耗费巨力、广开渠槽良田之后再进行此事,期间不得泄露任何风声。还请皇上下旨,今日殿内之人,不得泄密,以防桓国并不上当。”
皇帝面色一肃:“诸卿听着,今日所议之事,若有泄密者,诛九族!”
众臣知兹事重大,忙皆下跪磕头:“臣等谨遵圣谕!”
陶行德与庄王对望一眼,无奈地磕下头去。
裴琰从弘德殿出来,已近正午。天上云层浓厚,秋风卷起落叶,衣袖生寒。他立于盘龙玉石柱旁,想起方才与右相陶行德的一番激辩,忍不住冷冷一笑。
脚步声响,静王悦耳的声音响起:“少君辛苦了!”
裴琰微微仰头,望向天空中浓浓的乌云,默然良久,道:“终于起风了!”
静王也负手望向天际,点了点头:“是,晴了这么久,南安府大旱,可不是件好事。看看这场雨,能不能解解旱情。”
他默然片刻,又道:“少君,星月教一事,不能再拖了,今日看朝中景况,只怕该教正在京内渗透其势力。”
“是,萧无瑕多年筹谋,此次定不甘心其根基所在被一分为二,只怕反击手段将会十分激烈,我得尽快把他给找出来,才能安心。”
静王低声道:“那为何少君今日还要在朝堂上公开你建造堤堰的妙计?就不怕方才众臣之中有被星月教渗透之人?”
裴琰微微一笑,并不作答,转身拱手:“王爷,我先走一步。后日我母亲四十寿辰,她本是不喜热闹张扬的人,但我还是想替她操办操办,还望王爷能给我几分薄面,拨冗驾临,回头我会命人送上请帖。”
静王讶道:“原来后日就是令堂的寿辰,少君怎么不早说,本王也好准备寿礼。届时,本王一定会亲来给夫人祝寿。”
裴琰再拱拱手,步下台阶而去。
静王望着裴琰远去的身影,正出神间,肩头被人拍了一下,他忙转身行礼道:“大哥!”
太子略显圆胖的脸上一抹苦笑:“三弟你也太精了吧,不回头就知道是大哥我。”
静王稍稍低头躬腰:“敢直拍我肩膀之人,定是大哥与二哥,二哥这两日正生我的气,是万万不会搭理我的。”
太子嘻嘻一笑,全无长兄风范,凑近道:“二弟他究竟为何生你的气?”
静王苦笑一声:“前日父皇召我与二哥考较功课,夸赞了我两句,二哥心里吃味,看见我就瞪眼睛。”
太子听到“考较功课”四字,打了个寒噤,忙道:“不行,我得赶紧回去准备准备。”说着匆匆而去。
太子走远,静王方抬起头,轻蔑地笑了一笑。
裴琰回到相府,风愈发大了,夹着雨点潇潇落了下来。
他一出轿,随从们忙撑起油伞。入正门,过回厅,穿长廊,踏入慎园,正待脱去风披,却倒退两步,望向坐于回廊栏杆上的江慈,微微一笑,也不理她,踏入房去。
江慈嘻嘻笑着跟了进来。裴琰任侍女们替自己解去风披,换下蟒袍,着上浅紫色丝衣,外罩淡青纻丝长袍。又有侍女轻手替他取下官帽,将黑发拢起,系上浅紫色抹额,愈显丰神俊秀,气度高华。
裴琰并不理江慈,在摇椅上躺下,举起一本《清尘集》在眼前细看,悠悠摇摇,还跷起二郎腿轻轻抖着。四个清丽侍女立于他身后,或捧巾,或端茶,或执拂,或添香。
江慈在心里鄙视了一阵,清清嗓子,步到裴琰椅前,裣衿行了一礼,正容道:“江慈谢过相爷救命之恩。”
裴琰从书后瞥了她一眼,鼻中“嗯”了一声,并不说话。
江慈脸上绽出灿烂笑容,自己搬了张凳子在裴琰身边坐下,侧头看了看裴琰手中的书,笑道:“相爷果然有学问,这《清尘集》,打死我都是看不进去的。”
裴琰仍是不理,自顾自地看书。
江慈继续和他搭话,他却总是“哦”或者“嗯”一声,并不理她的茬。
不多时,有侍女进来禀道:“相爷,饭菜备好了,请相爷用餐。”
裴琰潇洒站起身来,也不看江慈,往东首偏厅行去。
江慈冲他的背影扬了扬拳头,未及收手,裴琰已回过头来:“你既来了,便和我一起用餐吧。”
江慈眉花眼笑:“谢相爷!”
她一踏入偏厅,入目见楠木桌上正中摆着一盘清蒸蟹,忽觉浑身发痒,腹中也似有些疼痛,见裴琰正含笑望着自己,忙摆手道:“相爷,我肚子不饿,来这里之前,已经吃饱了,我还是服侍您用餐吧。”
裴琰笑了笑,落座道:“都出去吧。”侍女们齐应一声,行礼后退了出去。
裴琰见江慈愣在原地,抬头道:“你不是说要服侍我用餐吗?怎么还愣着?那夜说要留在我相府,为奴为婢,以身相报,原来都是假话!”
江慈面上堆笑,步过去握起银箸,递于裴琰手心,又替他勺了碗汤,在他面前放下,却手一歪,汤碗微微一斜。
眼见汤水荡出瓷碗,溅到裴琰的外袍上,她忙取过丝巾俯身替他擦拭,边拭边道:“江慈乃乡间粗野丫头,不懂得服侍人,相爷千万莫怪。”
裴琰呵呵一笑,放下手中银箸,猛然探手箍住江慈腰间,将她身子一扳,江慈“啊”的一声,倒于他膝上,急切下双脚乱踢,却被裴琰右肘摁住,动弹不得。
江慈大怒,脱口骂道:“死大闸蟹,你休想我替你听声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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