迅儿一路随着岑南英走过穿堂,来到后院,这一路走来,他遇到了不少家仆,可是他们却都没有看到岑南英,只对迅儿叮嘱了几句,说现在雨大,还说什么官府的人就要来了,人多且杂,让他莫要乱跑,回房好好待着。
迅儿频频点头,脚下却随着岑南英的背影一路朝前走,直到见她上了阁楼,他才就此站住,手摸着楼梯的扶手,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去。
阁楼上只有一间房,就是他的伯祖父程国光的房间,岑南英这么上了楼,难道是要将他引到那间屋里去吗?她想告诉自己什么?程国光的房中又有什么?这些同她的死又有何关系?
迅儿脑中乱成一团,一时间竟理不出个头绪来,不过,他只稍稍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脚步坚定的朝楼梯上走去,只因他从小耳濡目染的皆是什么“为民伸冤、替民请愿,”既然别人都看不到岑南英,而父亲和惜惜姐姐都不在这里,那么现在就只能靠他了。
这么想着,迅儿加快了脚步,“咚咚咚”的跑上楼梯,刚拐过弯,他便看到岑南英站在伯祖父的门外,哀怨的看了他一眼后,手指朝门上轻轻一指。
迅儿犹豫着走过去,在门板上拍了一拍,又怯怯的望了站在一旁的岑南英一眼,可是只这一眼,却让他心中陡然一凉,生出延绵不断的惧意来:岑南英的神情变了,方才她还只是幽怨哀伤,现在,那双眼睛中竟然流露出一抹怨毒,她直直的盯着门板,眼角蓦然淌下两道血泪,将迅儿吓得一个激灵,迟迟不敢在门板上再拍第二下。
可是,里面的人似是已经听到了敲门的声音,程国光的声音传出来,“谁?”
“伯祖父......是我......我是......”话说到一半,却硬生生的被迅儿吞了下去,因为身旁的岑南英突然不见了,像是被黑暗吸走了一般,现在这门外,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不,严格说来,这里一直都只有一个“人”,而另一个,不过是个不甘心的鬼魂罢了。
正在胡思乱想,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程国光站在门口,黝黑的脸孔俯视向下,望着一脸慌乱的迅儿,“你来这里做什么?”
迅儿一时语竭,他来这里做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做什么?他是被岑南英带到这里来的,可是若将这话告诉程国光,他会信吗?
迅儿的脑中给出了一个否定的答案,可是刚否定完,又觉得不对:这要是换做以前,他这个伯祖父倒真的有可能会信,那时的程国光,爱玩爱闹,心性就像个小孩子,经常陪着自己捅蚂蚁窝、淹耗子洞,两人可以说是无话不谈的一对忘年交,迅儿自己亦常常说些孩子间才能明白的话给他这伯祖父听,而程国光,不仅听得津津有味,竟还能对答如流,搞得旁人哭笑不得。
可是现在呢?
迅儿望向上面那张晦暗不明的脸孔,心里忽然有些怕,他只听别人说伯祖父变了,却没想他竟然变得如此陌生,板着脸孔,面色铁青,好像自己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一般。
面对这样一个人,他要怎么将岑南英的事情对他和盘托出?
迅儿吞了口口水,嗫嚅道,“伯祖父,爹爹不在,我......我有些怕,所以便想来这里找您。”
“你怕什么?”程国光蹲下身子,眼神从迅儿脸上移下,落到他脖颈那只红艳艳的项圈上面,“这家里,败坏门风的那个女人已经不在了,还有什么是值得你怕的?”
迅儿一怔,“败坏门风?”
程国光咧开嘴,露出整齐的两排白牙,冰凉粗糙的手指在迅儿脸上轻轻一刮,刮得迅儿心里蓦然腾起一片寒意,“你还小,有些事还不明白,不过,你要记住一点,犯淫邪者是要去火床地狱受报的,这样的人,会在地狱再死上一千遍、一万遍,永世都不能超生。”
迅儿虽听不明白,却被这些恶毒的词汇吓得一个哆嗦,他不由自主的朝后退了两步,犹豫了一下,终于轻声说道,“伯祖父,不管那人是谁?不管她做过什么,都不能被火床烧死,爹爹说过,我大宋自建朝以来就削删了苛酷的刑罚,他还说,酷刑感伤至和,亏损仁政,实非圣世所宜遵也。”
这迅儿从小跟在程牧游身边,常听他说起这些道理,不知不觉,竟已熟稔记在心间,虽然尚不能完全参透其中的意思,但是也明白了个大概。所以今天听到程国光那番恶毒的言论,他不自觉就将这些话顺口说了出来,也不知对错,只觉将这些话宣之于口,他心里才能舒坦些。
谁知听到他这么说,程国光竟然嗬嗬的笑了,可是,笑声过后,他的脸色却更加阴沉了,身子略略朝前顷了一点,他压低声音对迅儿说道,“滥官污吏,说的话没一句是能听的,全都是狗屁。”
话毕,他不顾迅儿的惊诧,转头望向长廊那端,声调陡然拔高了不少,“裕默,把孩子带走吧,他说饿了,想吃东西。”
迅儿也转过头,看到程裕默正端着药碗朝这边走来,来到门口,她吃惊的看着站在门内的程国光,口中讶异道,“父亲,您......您现在不用人搀扶也能走这么远了?”
程国光不耐烦的“哼”了一声,将药碗接过来,转身就朝屋内走,嘴上说道,“我也乏了,你带着这小子走吧,他也烦了我半晌了。”
程裕默愣在原地不动,直到大门“咚”得阖上了,她才望向迅儿,“迅儿,你看到了吗?你伯祖父他竟然自己也能走了。”
迅儿看了程裕默一眼,一言不发的就朝楼梯走去,脚步越来越快,程裕默看着他渐渐变小的背影,跟在身后喊道,“迅儿,你不是饿了吗?小姑姑给你弄点吃的,哎,迅儿,你跑什么,你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