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铁衣虽接手天机阁,但阁中内务一直是墨冰在管,在金寿之事前,根本不知道朱标这号人。
按照阁中规矩,一旦发现弟子有不臣之心,要嘛派陟罚堂清理门户,要嘛押回阁中暗牢关押。
但因朱标之父朱智岭是老爷子身边的人,便只将他押回暗牢关押。得知他们父子皆是暗字楼的人后,寒铁衣便令人将朱标放出,只不做重用。
如果戴红木面具的人真是朱标,他接的是谁的命令?
是先帝,还是当今?
金寿之事尚可理解,那鸳鸯岛私矿的三十条人命,又作何解释?
一片寂然中,朱智岭哑着嗓音开了口,“私矿的事,既非先帝的遗诏,也非当今圣上的意思。”
寒铁衣追问:“难道是朱标一人所为?”
朱智岭摇头,“我的儿子我清楚,他一个人盘算不了这么大的计划。他从暗牢出来后,我也没见过他。我也曾令人四处找他,但他躲的很严实。”
天机阁直辖于皇帝,暗字楼的弟子,更是只听皇帝的令行事。
现在,暗字楼的弟子将国都上下搅扰的天翻地覆,连他的行迹都找不到,一旦他对皇上起了……
想到这里,寒铁衣心头狠狠一跳。
朱标深得皇上信任,如果他欲对皇上不利,岂非毫无防范?
“老师,我得立刻入宫去!”
不等闻煜应话,寒铁衣已经一阵风似的卷了出去。
日落西山,漫天霞光洒落华清池上,绘制出一副五光十色的图卷。
池上的揽芳阁内,君王与后妃循例而坐,席上百样秋菊衬着美酒佳肴,正是持螯赏菊的良辰美景。
可这幅美景的背景音,十分微妙。
“皇兄啊,你不知道你妹妹我这些日子在白府过的是什么日子!你看看我这手,快被针扎成筛子了!”
文昭公主没脸没皮惯了,跌坐在一国之君的脚边,抱着他的小腿不撒手,哭诉的那叫一个肝肠寸断。
正则皇帝早已习惯,不动声色地喝着美酒吃着佳肴,“扎伤了就上药,朕又不能止痛。”
皇后坐在他身旁,脸上笑容端庄。她下手处如妃也是一脸见怪不怪,倒是刚进宫的秦万卿与权容歆惊得筷子都提不起来了。
虽然知道文昭公主向来刁蛮任性,但这么泼皮无赖,实在出乎她们的意料。
李文昭抱着李泽的小腿摇晃,“偷剑的人是四哥,他还安排人打我,可皇兄不仅没有责罚他,还让他成了钦差……而我就起了个贼心,皇兄就不要我了!”
她说着话,泪水哗啦啦地往下流,哭天抢地地提高了声音,“父皇、母后,你们睁开眼看看呐!天道不公,人心不古,皇兄不疼我了!”
李泽神色淡然地拿着小工具分解螃蟹,随后拈了一小块蟹腿肉塞李文昭嘴里。
李文昭嚼了两口吞下,而后吐槽:“你忘记蘸酱汁了!”
李泽从容地将另一块蟹腿肉沾了酱喂给她。
李文昭吃的心安理得,控诉也没闲着。
“想当年,你我兄妹二人同吃同住,亲密无间!父皇临去,皇兄指天发誓,会护我……”
李泽直接转头问立在旁边的白珏,“她是不是又闯祸了?”
白珏躬身回道:“公主言行并未有失。”
李文昭本以为白珏会趁机整她,不料他竟帮自己说话,本能地问:“白眼儿狼你被谁俯身啦?”
李泽瞥了她一眼,又问:“那她为何又跑来朕跟前撒泼?”
白珏看看李文昭,低眉道:“公主晌午去了一趟凤府。”
李泽明白了。
凤家与武家闹掰,寒家又抗旨退婚,凤白梅离开洛阳,凤府现在就剩下十三岁的凤臻一人,同十三年前的区别不大。
他这个皇妹,向来嘴硬心肠软,又最敬佩沙场将士,见了凤家现今的这幅场景,岂能不心生感触?
他拿脚碰了碰李文昭,“还吃吗?”
李文昭道:“我要团脐的!”
李泽没好气地道:“自己起来剥。”
“哦。”
李文昭收裙敛襟,爬了起来。
潘德心领神会,早令人在旁布置了桌椅,摆上开的正艳的波斯菊,端上新蒸的螃蟹,搁上吃螃蟹的工具。
李文昭从容落座,将螃蟹大卸八块,还不忘问:“皇兄,你说,凤姐姐为何会和宣威将军闹起来?”
当然是为了做局引出幕后搅弄风云的人。
李泽心里明镜似的,面上却道:“毕竟是战场上下来的人,心思诡谲非常人能揣度的。”
李文昭抽空瞅了他一会儿,“皇兄,武家、凤家、寒家闹成这样,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吗?”
“朕担心什么?”李泽好笑道,“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只要他们不像你一样来朕跟前撒泼,不闹出人命,由着他们闹吧。”
鸡毛蒜皮的小事?
李文昭再怎么不懂事,也知道,这三家一闹起来,朝野将不得安定。
她目光滴溜溜地一转,瞧了瞧在场的人,尔后定定地看着权容歆。
权容歆的容貌,在几位后妃当中也是相当出众的。一身雪白的衫裙,精美的银色花草满绣,将她整个人衬的容光焕发。
她正要奚落两句,却见小太监领着寒铁衣一路疾步入阁来。
寒铁衣少见的面色严肃,“皇上,臣有要事禀报。”
李泽见他脸色,知道定有大事,同皇后说:“这里交给你。”
皇后应声,李泽便带着寒铁衣往上书苑去,将白珏也叫上。
三人到了上书苑,进了茶水间,寒铁衣方将朱标的事说出。
李泽闻言,只觉后背发凉,“朱智岭与朱标都是先帝留下的人,会不会弄错了?”
“臣也担心消息有误,可一旦消息是真,此人对洛阳城的威胁不容小觑!”
皇帝眉头紧锁,思了半晌仍拿不定主意,索性起身背着双手在榻前来回踱步。
寒铁衣与白珏等在旁边,静等圣裁。
半晌,君王脚步停下,扫向二人的视线锐不可当。
“不遗余力抓捕朱标,要活口!”
“是。”
随着寒铁衣回到天机阁,一条条指令被信鸽带去四面八方,沉沉压下的夜色中,无数势力涌动起来。
寒铁衣站在二楼走廊下,抬眼看着被灯火晕染出一片彩色的天际,眸光冷冽如锋。负在身后的十指摩挲着一枚小巧的血色勾玉。
勾玉被雕琢成上‘天’下‘机’的形制,通体红色犹如血染。
据传,这两个字,是大夏祖皇帝亲笔所书,龙飞凤舞,笔锋如刃。
将最后一只信鸽放出,墨冰行了出来,与他并肩而立。
“是我的疏忽。”第一剑行事向来光明磊落,是自己的过失,一点不推诿。
寒铁衣道:“朱标是暗字楼的人,只对皇帝一人负责,谁能想到阁中内奸竟会是他?”
墨冰也不再多说什么,只道:“若这一切的背后主谋是朱标,他在天机阁的权力,足够知晓我们所有的谋篇布局,也自然知道凤、武、寒、权四家合唱一出戏的事。”
正因知晓这一点,寒铁衣才尤其担忧。
从马登道到权晟及鸳鸯岛的事,朱标究竟参与了多少,他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他是否也知道落魂关公案的全部真相?
“先把人抓到再说吧,小白那边我已经托唐老爷子留意了。”
从洛阳到江南的途中,分道往落雁城去的地界,有个渔溪小镇。小镇不大,有一家小武馆,馆长是个短发老者,平时教导镇上的孩子习武强身,收取点束脩养活自己。
但武馆从四月份关门,眼看快到九月了,还没重开的消息。
人们只记得,馆长离开小镇那日,天上下着牛毛细雨。短发老者一身灰旧的袍子,手持拂尘,行在雨中,衣发丝毫不润。
他笑着和沿街的人点头致意,一如既往。
从那日后,人们再没见过这位和颜悦色的短发道长。
馆中习武的弟子都被接回家中,大门紧闭,门庭罗雀。
秋雨连绵了三日,往来商客行程受阻,纷纷赶来小镇投宿。客栈生意火爆起来,几个曾在馆中学徒的弟子做主重开了武馆,不再授艺,只提供住宿。
入夜,雨还淅沥着,直到人定时分也未停歇。
武馆的门被人敲响。
守门弟子不过十四五岁,正是贪睡的年纪,提了盏风灯迷瞪着眼就开了门。
“女眷在内院,男子在外厢,一个房间十文钱。”
他说完,看也不看门外的人,又回去睡了。
门外,妇人灰衣黑裙,套一件深红满绣折枝海棠的宽袍。乌青绸伞下,满是皱纹的脸上,一双眼眸深沉如水,风过无痕。
妇人看了看开门人的背影,抬步入内,径直往内院去。
内院翠竹掩映,一排厢房立在里端,檐下风灯如豆,蚊虫绕灯乱飞。
进了房门,妇人将房中烛火点燃,一只脚踩在凳上,脱下鞋袜。
她的小腿比一般妇人要精壮许多,却缠满了绷带。纯白色的棉布条,已被血水染了个通透。
妇人咬牙拆开绷带,到贴肉的一层时,绷带已和疮口严丝合缝地长在一处,一牵一扯是挖肉剔骨的痛。
“凤白梅!”
随着咬牙切齿的三个字从齿缝间挤出,妇人狠心一扯,拇指大小的疮口顿时血流如注。一声短暂的痛呼后,妇人将小臂送入嘴里,齿锋破肤,血水满牙。
门外,有人抚掌而叹:“不愧是大将军之妹,这份隐忍,实在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