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白梅的声音太尖锐,掩过了大堂里鼎沸的人声,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朝她的方向看。有胆子大的跑了出来,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到了楼顶的白衣女子,惊呼一声:“楼顶有人!”
此言一处,堂中的人呼啦啦全跑了出来。
“是个女子,她怎么上去的?”
“刚才我好像听见她喊顾斐?是哪个刚出监狱的女总兵吗?”
“这不是凤将军吗?”
整个摘星楼的门口瞬间炸开了锅,人们围着楼上楼下两个女子议论纷纷指指点点,当事人却置若罔闻。
片刻后,凤白梅将寒铁衣给他的烟火信号放上天,借着街边路牌一层楼一层楼地往上翻。
“你这样做,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三色烟火声音尖锐,在蓝天白云下格外显眼。顾斐看着那些烟火在眼前绽开,转瞬又湮灭,面上浅浅地一笑。
“我顾斐自幼父母双亡,是村里一家一碗饭把我喂养大的。十三年前落魂关破,战火蔓延到江南,列罗铁骑下,全村老弱妇孺无一幸免。自那时起,我在这世上再无一个亲人。”而我的仇人,已经同我捍卫的家国握手言和……”
眼泪从那张苍白、英气的脸上滑落的瞬间,被热风卷走,不知落在何方。但那带着轻微哭腔的声音,却落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灭你村庄的是列罗军不假,可打开国门将敌人放进来的人还好好地活着!”凤白梅向上攀爬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缓,语速也很快洁明朗,“你难道不想亲眼看着他伏诛吗?顾斐,你是聪明人,别干傻事!”
烈日灼烧着顾斐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滴血液都在沸腾着。她低眉看着那一抹黛绿的身影在灰墙黑瓦间穿梭,那个消瘦的身影每向她靠近一点,她脸上的笑容便越发悲怆苍凉。
“聪明人?聪明人十数年来舍弃自我提心吊胆,只为求有遭一日能为枉死之人洗刷冤屈?聪明如柳如海为友复仇自甘堕落成魔到最后却舍不下一句承诺?”
她的语速依旧缓慢,但声音却慢慢提高,“聪明如你凤白梅,不也照样落了个鸟尽弓藏的下场吗?这世道容得下几个聪明人?又有多少人是但真聪明的?”
“那个将黑火雷送给列罗的人是聪明人!他用成千上万军民的骨肉血泪,丰盈了自己的私库!”
顾斐的声音愈发激昂铿锵,一字一句地从九层高楼往下砸,砸的摘星楼门口一片死寂。
“那些高高站在山顶的人是聪明人!不论下面死了多少人,鲜血汇成的河不会流到他们面前,皑皑尸骨正好巩固他们的王座!”
“你知道柳如海为何选择死在洛阳城外吗?因为这座城里的人,不配!”
“那一个个立身明堂指点江山的七尺儿郎,满口仁义道德之乎者也,说什么朗朗乾坤律法如山,到头来不过胆小如鼠趋炎附势……这样的人,连给他执鞭坠镫的资格都没有!”
“既然你觉得他们不配,就把他们从上面拉下来踩进泥潭里!”凤白梅已经爬到了第六层楼,再往上去,楼层变得越来越小,可借力的地方也越来越少。
与此同时,几个白衣蒙面的天机阁弟子也出现在了周遭。看到他们,凤白梅稍稍放心,停下来喘了口粗气。
她离顾斐已经很近了,能看清那张苍白面容上的笑容,还有那双眼里的泪花。
“你是个军人!”
“是啊,我是个军人。”这句话一出口,又是一滴泪从顾斐的眼中滑落。她仰起头,想要将余下的泪水逼回去,可眼泪却顺着眼角滑向了鬓边。
“十数年的军旅生涯,只因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就烟消云散。提着脑袋去拼来的一切,人家几句话就把我打成了通敌叛国的贼……这样的军人,护的是哪样子的国?守的又是哪一个家?”
凤白梅抬头望着顾斐,千言万语在唇齿间转圜,却说不出口。
九年军旅,四年镇魂帅,被迫挂印,她心中也有怨有恨。
可她不敢言,不能说。
因为她是镇魂主帅,二十万大军都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的一言一行都是他们行动的标杆。她可以一个人不甘心,但若这二十万大军不甘心,将会给大夏给镇魂军带来灭顶之灾!
落魂关破的真相一点一点地被揭开,幕后元凶就在洛阳城里,隔着几条街的距离。她如今虽然卸了帅印,可身后还有整个雁回山,还有那一万黄老将军交给她的镇魂军,想要杀一个廉亲王,不是没可能!
可她不敢显露自己的杀心。
杀一个廉亲王何其容易,江湖上从来不缺要钱不要命的杀手。
可杀了他之后呢?
朝野动荡,民生不安,谁也成不了赢家!
天机阁弟子行动很快速,眨眼间已经到了凤白梅身边,他们的身手都比凤白梅要好,爬上九层楼轻而易举。
“救她。”凤白梅直直地盯着楼顶的人,声音干脆简洁。
几名天机阁弟子应声,相互就对视一眼,几个纵跃已经到了八楼檐顶。他们在顾斐前方围了一个半圈,不论顾斐要从哪个方向跳,都能在瞬间将人接住。
看着眼前那一个个白色的身影,顾斐忽然舒出一口气,仿佛雨过天晴一般,脸上泪痕未干,笑容却似破云的光一样明媚灿烂。
她的视线掠过众人,找到了一片黑瓦间的那一抹黛色,声音轻轻的,柔柔的,“柳如海相信你能还枉死的灵魂一个公道,我相信他,也愿试着相信你。”
她分明就站在那里,什么都还没做,凤白梅却好似看到了她躺在血泊中的模样。
“我做不到。”女将军的语速变得急切了,带着一丝轻微的哀求,“我需要你的帮助!顾斐,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活着才能谈公道!”
顾斐没有理她,目光缓缓地往下移动。
整个摘星楼门口的街道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炎炎烈日下,所有人都仰头看着她。就像当年她振臂一呼,那些仓惶逃窜的人也都看着她,那时的他们也是这样的眼神。震惊、疑惑、担忧……但最后,那些人的眼神,无一不变得坚韧无畏。
脑海里闪过一张张熟悉的音容,女子脸上的笑慢慢地收敛,满眼视死如归,忽的提高声音喝道:“廉亲王以假信构陷我为血衣门余孽,通过提刑副司柳之昂之口,以我昔时统领的朱雀营为要挟,要我承认通敌叛国之罪!柳之昂还曾教唆其内侄柳三刀杀我!”
听到廉亲王三个字,凤白梅浑身一凉。那一瞬间她便知道,顾斐活不成了。
“凤白梅为了救我,与当朝吏部尚书权励达成了协议,将三年前权晟奸杀刘娥、逼死刘家夫妇和更夫方祸一事继续掩埋,而一并掩下的,还有三年前权晟与马登道联合贪污赠灾银的罪责!”
骄阳如火,满城的绿植失了神采,整个洛阳城所有的热闹都聚集在了摘星楼门前的街巷。可并行两车的青石街道上,摩肩擦踵地站满了人。他们指点着,议论着,惊叹着,也质疑着。
直到白衣女子拔出头上剑簪划破咽喉,所有的声音一瞬间湮灭。
七月蝉鸣聒噪的厉害,钟楼钟声响起,那一抹白色的身影自九层摘星楼上往下坠落,化成一朵鲜艳灿烂的花,盛开在光滑的青石板道上。
“啊……”
一声尖叫,打破了死一般的沉静,人群开始惊慌奔逃,四下乱蹿,乱成一锅。
寒铁衣赶到摘星楼时,凤白梅独自一人坐在六楼的飞檐上,阳光刺眼,她的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是什么神情。
洛阳府的人早已赶来,清退了现场的人,将那一滩烂泥般的尸体带回了衙门,府尹大人正领着几个差役走访调查。
“寒阁主来的正好。”看到寒铁衣,杨标新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您能不能劝一劝凤小姐,让她下来做个笔录。”
寒铁衣苦涩地一笑,“她若不想下来,天王老子去劝也没用。”
府尹大人将油纸伞往二公子头上挪一点,艰难地眯着眼在一片黑瓦中寻找那一抹黛色的身影,叹道:“撇开别的不说,这样毒的日头,她的身体吃得消吗?”
寒铁衣比他更担忧,但也更了解凤白梅的性格,此情此景,若说还有什么人能让凤白梅下来,除了帝架亲临,便只有长嫂为母的武烟了。
但凤白梅一向不愿武烟为她担忧,外头的事一概不让她知晓,此时若将武烟请来,只怕她会记恨一辈子。
“小白。”
温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寒铁衣几乎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他回身望去,见米白的纸伞下,站着一身灰白相间衣装的凤家夫人,长长的帷帽遮住了容颜,却挡不住她声音里的暖意。
飞檐上的人没有动静,武烟提高了声音唤道:“小白。”
短短的两个字,将凤白梅随着顾斐一起坠落的魂拉了回来,她本能地顺着声音望去,一眼便在稀疏的人群中看到了那一抹灰白的影,下意识地抽了抽唇角。可半晌,那张被太阳晒的绯红的脸上,也没能展现出一个笑容。
人群中,武烟将伞掀开,摘下帷帽露出一脸和软的笑,朝楼上的人招了招手,“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