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房里的布置依旧清凉,唐冷凌当中坐着,面前一张竹制的桌案上酒菜齐备,因桌凳矮小,他只能侧坐着将两条细长的腿委委屈屈地蜷着。
凤白梅大大方方地落座,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军中不常饮酒,偶尔逢年过节或庆功摆宴时,端上来的也是兑了水的高粱酒,没什么味道。但唐冷凌那一坛却是陈年女儿红,闻着香,入喉烈。
她呛着咳嗽了两声。
唐冷凌啅一口螺蛳,吃一口菜,抿一口小酒,鄙夷地哼了一声,“堂堂镇魂主帅却连酒都吃不了。”
“谁规定镇魂主帅就一定要能饮酒?”凤白梅目光在桌上一扫,两个粗陶盘子,两个粗陶碗,一个酒坛,再没别的。她默默地朝门口看了看,寒二公子委委屈屈地坐在门槛上,身下稳稳当当地插着一支筷子。
她认命地放弃蹭吃的念头,开门见山地道:“我有事请唐是非前辈帮忙。”
唐冷凌抬眉扫了她一眼,以眼神询问她什么事。
凤白梅将翡翠菩提给他看,“这枚翡翠菩提是十年前叶开颜盗走的,它出现在一桩人命案的现场。”
唐冷凌对那枚菩提并不感兴趣,只看了一眼,“你怀疑叶开颜是凶手?”
“即便他不是凶手,也知道凶手是谁。”凤白梅道,“这世上最了解叶开颜的人,便只有与他一起被称为蜀中双盗的唐是非。”
“呵!”唐冷凌一声冷笑,“你知道当年叶开颜对我大伯父做了什么吗?”
“我知道。”凤白梅道,“当年叶开颜违背双盗原则,偷盗普济寺翡翠菩提,唐是非前去搭救,他却自己逃了,导致唐前辈为无济大师所伤。”
唐冷凌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会儿,搁下筷子拾起那枚翡翠菩提观摩了一会儿,又搁回凤白梅面前,提起筷子继续啅着螺蛳,“叶开颜对盗来的财物动了心思,被我大伯阻止了,他便想出这个法子杀我大伯。”
“你的意思是,叶开颜故意偷盗翡翠菩提被发现,因为他知道唐是非一定会去救他?”凤白梅分析道。
“你还挺聪明。”唐冷凌不知褒贬地说了一句。
凤白梅道:“既如此,唐是非前辈应该很想找到叶开颜才对。”
“找到他之后做什么?杀了他?”唐冷凌分明是个不足二十的小伙子,面对比他大了四五岁的凤白梅,语气半点没客气,“还是质问他?如果是凤将军被自己部下背叛了,你又会怎么做呢?”
他的话令凤白梅想起了何曾惧。
准确地说,何曾惧并不曾背叛她,只是欺瞒了她。她也曾遭受背叛,结果毫无悬念,三军阵前她亲手斩下背叛者的人头。
“我会杀了他。”
女将军语气坚决,唐冷凌却笑了,“所以你能做将军,而我大伯,只能是个侠盗。”
这一点,凤白梅很认同。
从军为将,除了军事才能,心肠也得够狠,不仅是面对敌军能下死手,当刀口面向昔日的战友时,也能从容递出。
这一点,他做得很好。
而江湖中人,义字当先,尤其似唐是非这种骨子里带着侠义的人,面对十恶不赦的人他能毫不手软,可要他对自己昔日并肩的伙伴下手,恐怕很难过心里那一关。
一阵风吹进庙房来,晃动黄油布上的藤蔓,刷着梁上的灰掉了下来。
凤白梅沉吟片刻,“叶开颜突然之间对钱财有了兴趣,唐前辈就一点也不好奇吗?”
唐冷凌怔了一下,凤白梅继续道:“杀人的方法有很多,叶开颜选择用自己作饵,稍有不慎就会把自己搭进去,他为何要选择用这么蠢的方法去除掉一个昔日的同伴?”
她说到这里,抬头看着刚才掉灰的地方,唇角上扬,“唐前辈,你就真的不想知道叶开颜的下落吗?”
沉默了片刻,房顶的黄油布突然掀开,将贴在屋檐上的唐是非显露出来。
凤白梅扫视着他紧贴屋檐的双手双脚,抚掌笑赞:“蜀中双盗,果真名不虚传。”
唐是非自屋顶跃下,眉眼向上轻轻一挑,那本就夺人眼球的内勾白眉愈发叫人不可忽视,整个人严肃中带点滑稽。
他静静看着女将军,好一会儿,才道:“这十年来,江湖上不少人冒充蜀中双盗,都没能让他现身。你个小女娃娃,能有什么法子?”
凤白梅笑吟吟地对上他的眼,不同上次相见时他眼中的无欲无求,那双眼犹如被关在蚌壳中的珍珠陡然见了天日,焕发出精明神采。
“如果是真的蜀中双盗现身江湖呢?”她问。
唐是非傲然地冷哼一声,负手将目光放向了窗外,“你以为谁都能做蜀中双盗吗?”
凤白梅视线下转,落在他裤管挽起来的小腿上。这样的一双腿,没有几十年的功夫是练不出来的。
蜀中双盗作案多年,专偷富绅官吏,却一直相安无事,他们的功夫自然不言而喻。可就在刚才,唐是非躲在房梁上,有黄油布和藤蔓的遮挡,本该是万无一失的,但那一抹掉下来的灰却出卖了他。
是因为他上了上了年纪,手法生疏了?还是说,自打十年前他被无济大师重伤后,也失去了这来无影去无踪的本领?
凤白梅从桌上拿起那枚翡翠菩提把玩着,神态淡然地道:“这枚翡翠菩提是开国元祖之物,更是普济寺的镇寺之宝,且它的精神意义大于实际价值,很少有人冒着风险买这么个玩意儿。所以叶开颜很可能一直带着它,而它出现在三年前一桩命案的现场,那桩命案很可能是权府更甚至是廉亲王令人做下的……而执行的人,即便不是叶开颜,也与他有密切的关系。”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抬眼看着负手立在小窗口的人,“若这枚翡翠菩提重新现世,叶开颜会出现吗?”
老人眉眼微凝,默了片刻,才一声叹息溢出口,“十年前我都没能看透他,如今十年过去了,早已物是人非,又怎么知道他会不会现身呢?”
微顿,他回身看着凤白梅道:“更何况,若你所言属实,以李坏的为人,只怕还不等他现身,便会被灭口。”
这一点,凤白梅不是没想过,但王晓东这几桩案子,单靠寻常方法去查,无异于大海捞针。现在叶开颜是唯一可突破的关口,她也只能赌上一把。
无论是叶开颜是否会现身,还是唐是非是否会答应帮忙,她都没有十全的把握。
“这两日洛阳城会发生一桩天大的失窃案件。”凤白梅用翡翠菩提轻轻在桌上敲击着,清脆声响衬着她的嗓音低沉沙哑,“犯人就是消失了十年的蜀中双盗,至于证据嘛……”
她站起身,将那枚翡翠菩提塞进唐是非背在身后的掌心里,笑吟吟地道:“就是这枚十年前随着叶开颜一道消失的翡翠菩提。”
说完这话,她也不等唐是非的回应,径直负手而去。
老人五指微动,摩挲着掌心温润,视线随着黛衣女子的身影缓缓移动。直到看着她出了破山庙,与天机阁主并肩离去,他才轻声开口:“小伙子,身上的伤如何了?”
唐冷凌自顾自地啅着螺蛳,想也不想地拒绝了,“不去。”
唐是非嘴角轻轻一抽,“我还没说什么事呢!”
唐冷凌道:“不就是想让我去帮你偷东西吗?官府的人没一个好东西,参合他们的事没好下场。你要找叶开颜,我帮你找,顺便帮你杀了他也行。”
唐是非半回头瞥着大侄子,从腰间掏出一个小纸条,弹指便射到唐冷凌面前的桌上,“老爷子来信,要我找到你后,把你押回唐门。你是替我去跑一趟,还是继续回唐门和你那群猪崽子一起关小黑屋,自己选吧。”
唐冷凌无语,拽着那张纸条磨后槽牙,“偷什么?”
唐是非将头一仰,眉飞色舞地道:“我蜀中双盗偷的,当然不会是寻常之物。沉寂十年重新出山,必要一鸣惊人。”
唐冷凌掏掏耳朵,“别废话。”
唐是非回身凑到他面前,压低了声音,“偷玉玺怎么样?”
唐冷凌将两只手腕往他面前一递,“你把我绑了押回唐门吧。”
“开个玩笑。”唐是非搓了搓手,“当年我和老叶曾经谋划过去偷皇宫里的钧天剑,不过……”
话说一半,他突然想起来,当年那个并肩作战的伙伴,在他背上插了一刀后消失了。而他现在,要用当年两个人一起制定的计划,将那人推上一条死路。
唐冷凌想了片刻,若能一睹钧天剑的风采,这一趟到也不算是白跑。
“计划呢?”他问。
唐是非看着他的脸定了定神,“第一步,先把你脸上的面具摘了。”
唐冷凌眼中杀机陡然一现,待接触到唐是非眼神时,才猛然低眉掩去眸中杀机,将筷子重重地搁在桌上,“你知道唐门的规矩。”
唐是非最是心思细腻的人,自然看到了唐冷凌眼神的变化,悠悠然叹说:“都什么年代了,唐门也该与时俱进,还守着陈旧门规,难怪江湖上的人提起唐门,都没什么好印象。”
“这话你同老头子说去。”唐冷凌冷冷地说了一句,便起身端着盘子出去了。
“臭脾气同你爷爷一个样!”唐是非呢喃一句后,看着空空的桌子,反应过来,“嘿小崽子,我还没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