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弟弟降生,娘亲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两个姐姐接连出嫁,父亲早出晚归后,七岁的丘长庚担起了家中担子。可她毕竟太小了,踩着小凳子煮饭时会摔倒把胳膊擦破,一天砍的柴还不够烧,喂猪时能被猪拱倒,给弟弟煮的肉粥不够软糯……
从前她总盼着夜幕降临爹爹回家,而现在,她所有的恐惧、胆怯都来自那个男人,他一回来,轻则喝骂重则拳脚……
她只有七岁,可她明白,在爹爹眼里,她和姐姐是一样的,为了让弟弟可以吃好喝好健康长大,他会毫不犹豫地将她们卖了。只是她现在实在太小了,又或者说,是因为娘亲和弟弟需要有个人照顾。
无数个躺在冰冷床板上的长庚,脑海里冒出这样的念头:让我死了吧,或者来个人救救我吧。
就像是神明听到了她的祷告,在她八岁生辰那日,一个女人来到了村子里,在他们家门外讨一杯水喝。
长庚看她一身鲜艳的红衣,像檐下挂着的那一串红辣椒似的。她人很漂亮,举止有礼说话温柔,村子里许多人都来围观她,男人们都看直了眼。
长庚的爹回来时也看直了眼,所以当红衣女人要用十两银子将长庚带走时,他想也没想地答应了。而长庚早就收拾好了自己几件单薄小衣,高高兴兴地随着那个女人去了。
她想:既然爹爹不喜欢她,她就走的远远地,远到再也看不到他,再也不惹他生厌。
八岁,丘长庚有了自己此生第二个名字:陶星儿。
陶定芳说她一双眼很灵动,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眨呀眨的,仿佛会说话。
小女孩眨着星星一样的眼望着天空,心里想着:都是星星,真好!
此后的五年时间里,陶星儿跟着陶定芳住在红莲城中的陶宅,还有她的师姐月娥,陶仙儿以及许多的女孩子。她们学琴棋书画,学舞刀弄剑,学着如何做一个魅力四射的人。
那段日子陶星儿开心极了,虽然学习的时候很苦,可她能从陶定芳那里得到表扬,能有一起玩的小伙伴,还能吃得好穿得暖,不用干粗活。
可渐渐的,她发现这平稳日子下藏着的波涛。
陶定芳总是带着师姐们出去,回来时师姐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两天里不出门,吃食都是送进房的。那段时间,她们的房间总是充斥着难闻的药味。而有几个师姐隔天便被盖上白布抬了出去。
陶星儿问过师姐,她们总都三缄其口,让她别再询问。直到她年满十三,也坐上了那辆马车,被陶定芳带了出去。
那是陶星儿见过的最豪华的宅子,金碧辉煌,宏伟壮丽。而那座宅院的主人,是自她有记忆以来最令她感到恶心的人,没有之一。她其实连那个男人长得什么样子都没看清,但他撕扯她衣服的动作粗暴蛮横,在她身上抽动时身体被撕裂的疼痛,是她这一辈子都挥之不去的噩梦。
回到陶宅后,她在床上躺了三天,身体完全没法动,负责照顾她的是比她大两岁的师姐月娥,她早在两年前就经历过这样的事,这两年也没有间断过。
师姐一边为她上药,一边告诉她如何在床底之间取悦男人,让自己受最小的伤害。
眼泪从陶星儿的眼角滑了下来,她看着温柔的师姐,无语凝噎。
她从来不是好欺负的人,村里的男孩子们爱揪她的小辫子,她便拿着剪刀将他们头发全剪了。爹爹不喜欢她,养育之恩不能恩将仇报,她走就是。那些男人加诸在她身上的痛苦,她要千倍万倍地讨要回来……而陶定芳利用她,她逃跑过,反抗过,甚至想到一了百了。
可陶定芳武功太厉害,手下养着那么多人,一天十二个时辰地派人盯着她,还给她喂了蛊毒……她身上旧伤未好又添新伤,但那颗心一刻也不曾屈服过。她学着在床底间逢迎,学着在陶定芳跟前做个傀儡,学着蛰伏隐忍韬光养晦……
她的机会终于来了,趁着陶定芳出门的工夫,摸进了她的密室偷盗武功秘籍。她功成那日,从当时已经是血衣门的地下城堡里逃了出来,正好碰到天机阁带人包围血衣门,她毫不犹豫地叛了血衣门,祝天机阁拿住了门主陶定芳。
她以为从此获得解脱,自由了,却只是她以为而已。
冗长肮脏的过去再入梦中,鬼姑娘醒来时只觉脸颊两侧冰凉一片,她艰难地抬手擦了一下,手背立刻被染上一片冰凉。她望着粉白的软纱帐顶,无声地牵动了一下嘴角,耳边响起小女孩脆脆的声音。
“鬼姐姐,你终于醒了!”
鬼姑娘转头望去,见女孩不过五六岁的模样,扎着两个小马尾,笑起来格外的甜。她记得这个小女孩,同她娘一道来流民窟的,总是跟在海崇光身后‘村长’‘村长’地叫,精明的不像个小孩。
“小善,你怎么在这里?”鬼姑娘问。
小善将她一个人从江南跑到珠城的壮举炫耀了一遍,从桌边捧来温热的药:“鬼姐姐,这是村长亲自给你熬的药,喝了这个你就不痛苦了。”
鬼姑娘挣扎着起身来,接过药碗时,发现小善正死死地盯着她的脸看,忽然意识到什么,下意识地抬袖遮住自己的脸。那是耻辱的烙印,是她一辈子也去不掉的疤痕。
“鬼姐姐,你脸上的花纹好漂亮,村长说那是你自己画的,能给我也画一个吗?”小娃娃语气里满是纯真。
鬼姑娘浑身一怔,忽然释怀。她只是个小孩子,所知道的都是大人告诉她的,能懂什么呢?就像自己小的时候,母亲告诉她长庚代表着希望与吉祥,她便傻傻地信了。
她将衣袖放下,生平第二次在人前露出了那张满是乌青与血色脉络的脸,柔柔地一笑:“学这个没意思,等你长大了,我教你描眉点唇,教你梳漂亮的发髻。”
“我不要嘛,我就要学这个去吓唬那些欺负我们的人!”小善扭股糖似的在被子上滚,随后又反应过来:“鬼姐姐快喝药吧,村长答应让我留在这里的条件,就是让我好好照顾你。”
“好!”鬼姑娘心情大好,仰头将那碗浓黑发臭的液体一饮而尽,皱着眉擦拭嘴角的残渍:“好苦,还很腥。”
小善坐了起来,拉起袖口,将手腕上包裹着的白纱布扯开,露出一条新的伤口。她笑的眉眼弯弯:“里头有我的血,肯定会腥的。”
“你的血?”鬼姑娘吓了一跳,抓着小善的手仔细看她手腕上的伤口,又是心疼又是不解:“好好的,你一个小孩子割腕放血做什么?”
“岭南蛊毒万艳同悲,虽能将蛊虫从身体里化解了,但其毒性却一直残留在体内,只要遇到带有同样蛊毒的鲜血,毒性便会苏醒,从而令中毒者心智受损。”小善的声音轻轻地,带着小孩子的天真烂漫:“而陶定芳习的功夫全靠此毒毒发时激发身体所有潜能,又不得不饮活人鲜血压制此毒……你习了她的武功,毒性一旦发作,唯有饮血可解。”
鬼姑娘忽然觉得,手中那截白皙小巧的手腕是这世间最毒的蛇,而对面坐着的那个浅笑吟吟的小女孩,是这世间最可怖的猛兽。她猛然地将小善推开,掀开被子拔腿便跑。可她的内力消耗太严重了,修养一日只够恢复青春容貌,身上却还没有力道,跑了两步便软倒在地。
她倒在地上却没有放弃,手脚并用地往门外爬。嗓子说不出话来,但她还能听到凤将军和老海闲聊的声音,只要出了这道门,她就能得救。
“星儿啊,你以为你能爬出去吗?”小善的声音在身后喊出她的名字,那个令她绝望到窒息的名,那段她做梦都不敢回想的过去,汹涌着朝她扑将而来,一点点蚕食她的力气和理智。
“没用的,血衣门没了,陶定芳死了,可我还在啊!”小善——应该说是陶猫儿拖长了声音的尾音,显得有些委屈:“你背叛血衣门时,我真的好心痛,本想趁着你毒发时将你千刀万剐,谁知那个男人多管闲事,把你给救走了。我找得你好辛苦……”
地板是冰凉的,可鬼姑娘却觉得身体里的血液像是被煮沸了一般,全身燥热起来。力气被抽干了,爬不动了,她艰难地回头看向仍旧坐在小床上的人。分明还是那个五六岁的粉衫娃娃,分明还笑的甜甜的,可她却仿佛看到修罗恶鬼一样……不,这个人比修罗恶鬼可怕……
她眼中充满了恐惧,绝望,希冀……就像是刚从深渊底挣扎而出的人,又被人一掌打回深渊,身体急速下滑的那一瞬间,希望站在悬崖上的人能放过她,希望有人能出手拉她一把。
可此刻,那个站在深渊边上凝视她的人,正是第一次将她带入这个深渊的人——血衣门的兴起,陶定芳是执行者,陶猫儿则是策划者!
陶猫儿从床上跳了下来,走到鬼姑娘身边,俯视着这个叛教者。她顶着那张天真纯善的脸,蹲下身将鬼姑娘的脸抬了起来,喃喃地称赞道:“真是一张无比惊艳的脸,太适合做杀人工具了。”
鬼姑娘绝望地闭上了眼,她知道,自己彻底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