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怀璧瘫坐在张椅里,浑浊的双眸四周逼出了血色。他面带惊恐地仰头看着长子,陡然间发现那张脸陌生的不曾相识。
父子两个一站一坐,凝目注视彼此半晌,好像初次见面一般。分明是二十几年的父子,分明近在眼前,可两人之间几步的距离,隔着那桩未被挑明却彼此心知的陈年公案,隔着数万将士的无辜捐躯,隔着狼烟烽火……他们之间隔了这世上最遥远的距离。
半晌,何怀璧睫毛微微颤动,合眼掩住眸中一丝绝望,声音苍老哆嗦:“当年你说执意要从军为父便不同意。以你之才在军中必能闯出一番天地,可武将拥兵数十万在外,振臂一呼这江山便可易主……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自古名将如红颜,岂教人间见白头?”
“嗬……”一声嘲笑从凉薄的双唇间溢出,镇魂军师情绪复杂地看着生父:“这些年来你一直是这样安慰自己的吗?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他突然觉得没意思极了,折身回坐,面容冷漠,声音冷冽:“当年你杀慧姨娘灭口,我便着手调查火器营的事,早知你为幕后主使,却未把真相告诉凤白梅。父亲知道为什么吗?”
不等何怀璧应他,他继续说:“我还记得初见她时,她随着换防的军队跋涉了月余,藏在过于笨重宽大的铠甲里,消瘦的像个饿了数月的小狼崽子。”
“黄老将军怜惜她,要把调到善伙营去,她在老将军账前跪了一天一夜,只求能入前锋营上阵杀敌。她冷心冷情防心极重,哪怕相处数月也不曾对同袍露出一个笑脸,唯因黄老将军是她父亲旧部与她相识,才肯听进去一两句。她在军营里整日不是追着人打,就是被人追着打,肋骨被打断了也不吭一声,若非黄老将军下了死命令不许人与她掐架,只怕还未上战场,便要活生生被打死在营中。”
“她腰上总别着一个银盒子,睡觉也抱着,却从不曾见她打开。直到那一日我率队勘察遇上敌袭,兄弟们都遭了难,我也丢了一条胳膊,要她将地图送回去,结果她打开了腰间那个银盒子。葬剑山庄吴老爷子打造的剑,向来为人称赞,唯有那把凤麟剑因机关太多,彰显不出光明磊落来,为人所诟病。我向来觉得剑是死物,是非善恶皆要用剑之人自己判别,一把剑何须给它定上阴险刻薄的标签?可直到看见她握凤麟剑的样子,我一时竟然分辨不出,究竟是她天生是个修罗恶鬼,还是那把剑当真不祥……”
日光炎热,院中奇花异草娇贵,往日这个时辰早有下人来将它们搬入花棚避暑,可今日他们却未来,整个庭院里安静极了,镇魂军师话中颤音也清晰可闻。
“凤家二小姐在洛阳城素有名声,人人都说她人如其名,像朵白梅花儿一样高洁无瑕。这样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摔进尘土里,在男子扎堆的地方,活生生地把自己磨成了修罗鬼……”
何怀璧听他讲了半晌,仍不知他想要说什么,只想起彩楼上那一抹黛色身影,并不觉得那是个领导千军万马的将军,反倒更像没脸没皮的无赖,与寒家二公子同出一辙。
“我以为她这么拼命,是为了承其父兄之志,扬凤家将之名……”说到这里,何曾惧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一抹苦笑:“后来经年相处,我才发现凤白梅这个人,其实没什么忠义可言。对她好的,她坦诚相待。欺她的,倾尽性命也要欺回去。她戎马军旅以命相搏,只为护家中寡嫂幼侄。”
“这样的人领军驻防,迟早要出乱子!”何怀璧似乎忘了父子方才的争锋相对,简短地置评一句。
“但她知晓两件事。”何曾惧凉悠悠地扫视着父亲:“习武之辈,不欺老弱病残。从军之人,不让寸土寸疆!”
“你到底想说什么?”何怀璧终于有了一丝不耐烦:“现在不是说这些闲话的时候。”
“十三年前落魂关破,虽事出仓促,但毕竟还有两万镇魂军,还有凤帅夫妇亲自坐镇,敌军压境,他们至少可以安全撤出一半的人。可两万镇魂军一夕丧命……因为,在敌人来袭之时,包括凤帅在内,无一人有撤退的念头,他们无一不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与敌军死战!”
“因为他们清楚,落魂关内是大夏疆土,成千上万的百姓在这片疆土上安居乐业。他们多战一刻,列罗便晚进一步,大夏便少损失一寸疆土,而身后的百姓也有时间安全撤离……他们以血肉之躯护着大好河山,在他们护持下享受繁华盛世的你们,却将利刃递到了敌人手中!”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他们值不值?有时看着凤白梅,真相在喉间涌动,我既盼着她能坚守军人初心,有时也希望她能痛痛快快地闹一场,闹的天地失色山河崩陷!”
“常年征战杀伐之人,必然嗜杀成性。”何怀璧从他最后一句话中,寻到了一丝认同,迫不及待地道:“古往今来,武开国文守国,主上所虑不无道理,是凤家拥兵在外,还说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样的人,岂能叫人放心?”
何曾惧怔了一下,随即轻轻一笑:“罢了,我同父亲说这些做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站起身整理着衣襟,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柳如海谋划的是死罪,我是他的同伙,自要受连坐之责。何远受我指使参与其中,就算不上断头台,也逃不过流放……若事败,我兄弟二人怕是都没法继承父亲这偌大的家业了!”
所有人都在等着镇魂军师的如何力挽狂澜,殊不知从一开始,这一切便是他精心算计好的。
排兵布阵决情定疑是他的拿手好戏,而谋人算心,亦是他常做的事。
这一刻,他身边没有千军万马供他驱驰,但只需要‘父子’二字,就能把站在他对立面的人将的死死的!
何怀璧知道长子厉害,从小便是文武全才,但自从何曾惧从军后,他便没怎么关注这个长子……战场上生死一瞬间,他不可能把何家的未来托付给一个随时会战死的人。关于镇魂军师的传闻,还是茶楼酒肆的人讨论镇魂主帅时偶然带了一语,顺着风飘进了他的小轿。
那时候他想,这样也好,至少是他自己选的路,活的风生水起,也不枉来此一遭。
十年前血衣门被灭,朝廷的人来火器营调查了一次又一次,什么也没查出来,他自以为可以高枕无忧,所以他心存侥幸,没有彻底摧毁私矿,因为没人会想到会在海底发现矿山,还把它开采出来了。当年的知情人也全部灭口,只有一个陶猫儿逃窜在外,但她自己是过街老鼠,不敢现身不说,她一个罪魁祸首说的话,又有几个人会信呢?
凤白梅被人行刺,血衣余孽重现江湖,黑市风波诡谲,葬剑山庄惊哗突变……他都处变不惊,因为他是朝廷的司金令,没人会怀疑到他头上来。他只需要安静地等着,等着凤白梅去折腾,将血衣门连锅端了,然后更加高枕无忧。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十年前一个青楼女子的死,令小儿子从此对他冷眼,长子对他生出疑心……那是他这一生唯一亲自动手杀的人,也是这个人,他把自己的罪行暴露在长子面前!
他看着那一袭雪白的背影,衣身泼墨的山水潇洒飘逸,像极了江南的湖光山色。
“曾惧!”老人颤抖着声唤住长子:“别再查下去了,那个人不是你们能惹的!”
何曾惧知道他说的那个人是谁,他半转头用眼角余光撇着瘫坐在椅子里的人:“若我硬要查下去呢?”
“那为父只好一死!”江南火器营司金令何怀璧,向来说到做到。
何曾惧转过身,目带哀凉地看着父亲,夕阳余晖拉长了他的身影,在地毯上铺出一条长长的黑影,一直铺到了老人的脚下。
何怀璧听见长子的声音,比寒冬腊月的冰雪还寒心:“十三年前,你若死了,该多好?”
他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可置信地看着一脉相承的儿子,唇瓣哆嗦着,牙齿打颤:“你说什么?”
“你若死了,列罗军没有黑火雷,便无法破开落魂关,两万镇魂儿郎不会死,江南不会有三年战乱……你若死了,多少孩子还能在父母膝下承欢,多少妻子能等来凯旋的丈夫,多少父亲有子送终……”
何曾惧声音喃喃,有些失神地道:“你若死了,我也还能有个父亲!”
这句话出口,他不再停留,抬步跨出房门,抬头看了一眼悬在天边那一轮红彤彤的日头,觉着那暖黄的光甚是刺眼,眸中一阵酸痛,泛起了雾花。他抬手轻轻一挡,阖眼将酸楚缓解,尔后再睁开时只余下一片精明的算计。
人们常说,过慧易夭。
镇魂军师想:幸好,幸好阿远不是那么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