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记商行的掌柜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站在柜台后只露出肩膀以上的身体,穿着一身镶金边的褐色回纹锦衣,右眼上架了个金丝框的放大镜,看人时总是将左眼眯起来。他头上戴着四方帽,四角垂着金色流苏,将脸盘子衬的圆圆润润,打眼望去就知道是个有钱人。
凤白梅二人一进店,掌柜的便咧着厚厚的唇说:“姑娘在再来坊走了一遭都没寻到心仪之物,可见您要买的东西必是极难得的,小店不巧偏爱做有难度的生意。”
凤白梅抬手靠在柜台上,把玩着上头立着的那枚小巧的鎏金铜板,笑道:“二斤文君茶,要新的。”
掌柜的脸上笑容一收,踮起脚将来人打量了一番:“文君茶倒是有,却是陈的,新的别说小店没有,离了蜀中地界,没几个地能有新茶。”
凤白梅奇道:“那文君茶我吃过,也不是什么上品,何以如此难得?”
掌柜的皱了皱眉,旋即又舒展开来,赔着笑脸道:“那也没得法子,谁让唐门老爷子好这一口呢。姑娘不若看看别的?除了文君茶,小店其他茶都有……”他踮起脚尖往前一凑,神神秘秘地道:“连贡茶都能给你弄来。”
凤白梅手指在案上轻敲,抬眼打量店铺里,只见四壁顶天立地竖着几个大柜子,里端有一道门,旁有楼梯往二楼去。
她也压低了声音:“你知道我是谁吗?”
王掌柜又是一怔,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想了一想,他又笑开说:“通缉你的告示贴满了大街小巷,整个珠城的人都知道你是谁。”
“哦?”凤白梅饶有兴致地挑着一双长眉:“你们不怕?”
掌柜的从柜台里取出一双暗红的文玩核桃把玩着,笑的意味深长:“咱们不做亏心事不怕修罗女将来敲门,有什么好怕的?”
凤白梅道:“既然没有文君茶,那就来二斤铁观音,得熟的,再要两斤乌龙茶,拿回家漱口。”
掌柜的面色一正,死死盯着凤白梅的眼:“小店存货不多,须得去仓库取,不知姑娘等不等得起?”
凤白梅道:“正好有空。”
掌柜的又用审视的目光打量门口的鬼姑娘:“等的时间有些长,姑娘是否打发人回府报个平安?”
凤白梅还未开口,门口的鬼姑娘便说:“我在这里等着。”
王掌柜的便不再多说什么,前头带路,领着凤白梅上了二楼。刚到楼梯口,便听到熟悉的声音含笑带喜:“小白。”
天机阁主一身青衫,手摇纯白折扇,抬手朝她招呼着,笑出满眼春光。其旁坐着金边白衣的吴家少主,黑皮少年眼角眉梢写满不高兴,愤愤地将一张银票拍在二公子跟前。
寒铁衣利索地将银票收入袖中,不等凤白梅问,便自顾自地解释说:“我和小阿志打赌,你会不会发现这里是天机阁的站点。”
凤白梅行过去坐下,寒铁衣从善如流地倒了一杯茶递给她。
凤白梅喝着茶,蹙眉道:“小孩子的银子你也骗?”
“葬剑山庄家大业大,帮衬一下天机阁,也算是吴老爷子积德行善了。”寒二公子恬不知耻地说:“你不说我不说,他也不知道我事先把天机阁站点告诉你了。”
吴穹志气的脸色几变,咬牙切齿地道:“我还在这里呢!”
寒铁衣无视他,正色道:“洛阳那头你无需担心,老墨会做安排。倒是珠城这里,柳如海究竟要做什么?”
“嗬!”凤白梅嗤笑一声:“他想以我的名义将镇魂军聚集起来。也不想想,我在镇魂军中虽有些声望,到底是女流之身,镇魂军大多卸甲归田,老婆孩子热炕头,一家人团团圆圆,不比刀口舔血舒服?事情过去了十三年,经历过的人大多过惯了安稳日子。更何况,这不是对抗外敌,要拿刀指向大夏朝廷,一个弄不好是满门抄斩的罪,再血勇的儿郎也须得为家小考量。”
寒铁衣一笑:“无妨,镇魂军不来,本阁主倒是能借他几个人壮壮胆,不多,天字楼加上乌衣巷,五百人。”
凤白梅看着他,面色肃然地一摇头:“镇魂军皆有名册,一查便查出来了。”见寒铁衣面上笑容加深:“你弄到将士们的户籍信息了?”
寒铁衣道:“何兄给我的。”
提起何曾惧,凤白梅又不得不将心中强压下的疑虑拉扯出来:“何远的事调查的怎么样了?”
来珠城的路上,寒铁衣想过直接把何曾惧卖了,换自己一个平安。但看到凤白梅之后,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以凤白梅的性格,知道何曾惧诓骗她这么多年,心中肯定蕴出一团火,现如今何曾惧不在当前,万一她这把火燎到自己,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他思量片刻,也没琢磨出个万全的借口,只得懊恼道:“我和杨素安散播何远杀害柳如海的假消息,就是想引出幕后之人,不曾想望海村的私矿爆炸,闹出了人命,杨素安只能先赶过去处理那边的事。何兄回到江南盯着,我赶来这边策应。”
“私矿爆炸是怎么回事?”凤白梅问。
寒铁衣道:“应该是柳如海所为,转移我们的注意力。”
凤白梅闻言将杯子重重搁在桌上,脸上一片阴霾:“这般罔顾无辜百姓的性命,与血衣余孽有何区别?”
寒铁衣被她吓得一哆嗦,连忙又给她满上一杯,转移话题:“你见过金寿了,十三年前破开城门的真相究竟如何?”
凤白梅抬起杯子又咕哝了一大口,方说:“金寿死了。”
“死了?”寒铁衣只觉震惊:“何时的事,我怎么没收到消息?”
“今日午间。”凤白梅看着他冷笑:“十三年前公案不完,你不会收到他身死的消息。”
寒铁衣点着头道:“柳如海既然敢将珠城作为基底,必然在此有些根基,我已经查清楚,城中四营皆与他有往来,只怕早已归心。”
凤白梅不知他是真不知情,还是装作不知情:“三年前,柳如海没有杀死金寿,却将他软禁起来,找了个相貌相似的人顶替他。”
寒铁衣目瞪口呆,摇扇的手顿在半空。
凤白梅继续冷笑着提醒他:“十三年前金寿打开城门,先帝把他留了下来,上了天机阁的监测名单。”
寒铁衣心头一凉,急忙解释道:“我是四年前才接管天机阁,负责监测金寿的是阁中老人,一个年近半百的老头子,任谁也不会放在心上。”
凤白梅问:“那些人呢?”
看着那张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寒铁衣别开脸,眸中露出淡淡感伤,声音亦有些沙哑:“这两年我受皇命,替换阁中老人,负责监测金寿的人也在其中,一时间难以寻他。”
听他声音里的苦涩,凤白梅这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仰头又灌了几口茶,将杯子轻轻一搁,心中郁结之气缓缓地叹了出来:“十三年前金寿打开城门,既不是为我双亲尸首,也不是为城中百姓,而是列罗以幕后元凶的消息威胁于他。我今日见他时,他已经被柳如海折磨的骨瘦如柴……”
她有些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转身将手肘靠在膝上,头深深地埋了起来:“有那么几个瞬间,我想任由柳如海闹下去,将这一池水搅混了,沉在水底泥沼的那些污秽才会浮出水面。”
“小白……”寒铁衣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害怕的,便是凤白梅选择破罐子破摔,不管不顾。
“金寿临终前提醒了我。”凤白梅的声音本就低沉醇厚,此刻压低,更显得十分压抑:“若是我爹娘和兄长还在,他们会看着天下大乱吗?如果当年他们知晓真相,会怎么做?若今时今日他们还在,又会作何选择?”
她仰起头,用力地眨了眨眼,将通红眼眶里的泪水逼了回去。
寒铁衣隔着圆桌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他满可以回答凤白梅这个问题,拿家国大义来稳定她的心志,告诉她若凤帅在世,定不忍山河破碎苍生离乱……
可他没法说出口。
知父莫若女,凤帅会做何选择,没人比他的女儿更清楚。所以这九年来,她在战场上披荆斩棘,毅然决然地扛起镇魂帅旗……大夏与列罗议和,解散十之有三的镇魂军,令她卸甲嫁人,她没有任何附加条件便应允了。
她的每一个抉择都在追随凤家人的脚步,承袭着凤家将的风骨。只是她终归是女儿身,踏上这条路要比男子受更多的磋磨,所以手段比旁人狠些,心肠比旁人硬些,思虑的比旁人多些。
良久,凤白梅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狭长的瑞凤眼一张一合间,已经是一片灼灼精光,只有眼白上残留的血丝还有一点感伤的痕迹。
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何以会同寒铁衣说这些,这些本该深深地埋在心底的话,连同她的迷茫、无助、惶恐一起埋藏的话。
她转头看向吴穹志,转移了话题:“少庄主怎么也到珠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