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阳光毒辣,虽还巳时,落在肌肤上已经很有温度,灼的人火烧火燎的。
何曾惧过惯了日晒雨淋的军旅生涯,对此早已习惯,寒铁衣的额上则沁了薄薄一层汗,凤翣摇动的频率也越老越高。
十三年前的这桩公案,分明已经查的明明白白,只要当初制定计划时,把彼此考虑进去,便能不费吹灰之力将此案掀开。可李泽担心有其父必有其子,而何曾惧担心上位者胆小怕事……
柳如海辛苦追凶十三年,弄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已近疯魔的地步。血衣门死灰复燃不知悔过!
这四股力量就这样分分合合,缠缠绕绕地将凤白梅推上那条独木桥,独木桥下是万丈深渊,后方桥毁,她只能向着真相的尽头一直走下去,直到抵达终点,开始她自己的抉择。
想着想着,寒铁衣忽的轻笑出声:“我突然觉得,真相揭晓的那一刻,小白最恨的人既不是廉亲王,也不是李氏。”
他是凤白梅的未婚夫婿,口口声声说着要与她共度余生。何曾惧是她帐下第一军师,是与她并肩作战的袍泽,两个人都在骗她……不止,她这一路走来都充满了欺骗。
像凤白梅这样的人,无论敌人的刀多锋利,伤的只能是她的皮肉,可来自身边人的伤害,不见血却深入心,那才是能击垮她的利刃。
“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同寒铁衣一样,镇魂军师将这些事深埋心底,整日面对着凤白梅却还要装的若无其事,他内心的煎熬比二公子要苦的多。如今能一一倒出,他整个人也明快起来:“我又不与她成亲。”
寒铁衣无语。
他灌了一大口茶,言归正传:“柳如海可能在谋划更大的阴谋,你知道吗?”
“珠城。”何曾惧道:“珠城是大夏第二道屏障,占尽地利之便,易守难攻。若当年金寿以城中兵力拼死抵抗,列罗军至少要多费半个月的时间。”
寒铁衣凝眉想了一想,忽的面露惊愕,喃喃道:“先帝担心再有十三年前的事发生,下令让金寿在珠城革新,城中一切按照军中制度来,全民建制编号参与训练。按照金寿上报的民兵名册,城中至少有两万民兵!”
“两万民兵,无法攻城略地,但足以死守珠城。”何曾惧道:“城中还有数万百姓,朝廷不能强攻。”
“柳如海到底要做什么?”寒铁衣面有骇色:“难道他想以珠城为据点,利用小白令镇魂军,举兵谋反吗?”
何曾惧问:“二公子如何肯定在下一定参与此事?”
寒铁衣道:“柳如海说的。”
何曾惧点头:“他出卖我,又炸毁了私矿,目的就是要转移你们的注意力。”
“私矿是柳如海炸的?”寒铁衣再次震惊。
何曾惧道:“私矿里隐藏了大量的信息,我若是幕后之人,也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毁掉,但绝对不会用如此喧哗的方法,只需要派几名死士进入矿中,将支撑矿洞的主力捣毁,矿洞坍塌后海水压下,官府再想查就得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现在私矿被炸毁,还淹死了村民,必然引起朝廷的重视,人命大于天,钦差就在江南,不可能坐视不管。我能想到的人,只有柳如海和血衣门,这件事显然对柳如海更有利。”
提起血衣门的事,寒铁衣便问:“何兄知道陶猫儿吗?”
何曾惧摇头,凝眉道:“我和柳如海只是又共同目标,合作不算亲密,他和血衣门的合作的事我也是近来才知晓。凤白梅在战场上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一旦她的战意被激发,会不顾一切。”
这一点,寒铁衣深有体会,他琢磨片刻,沉声道:“不能放任小白一个人在珠城。”
何曾惧道:“海崇光和鬼姑娘是我的人,他们会看好凤白梅,但我估摸着未必起多大作用。我若是柳如海,便会将主意打到列罗使臣身上。一旦两国盟约作废,落魂关再起战事,镇魂军必然集结,到那时朝廷内忧外患,只得妥协。”
“江南这边我会照看好。”寒铁衣当机立断:“你了解小白,去珠城助她。”
何曾惧笑了一笑:“你就不怕我会跟着她造反?”
“当初你们在落魂关拥兵二十万,要造反有的是机会。”寒铁衣道:“你若真想她反,在哪里都能反。”
何曾惧有些玩味地看了他一会儿,说:“罢了,江南城我比你熟,何家的人我也比你了解,这里才是我的战场。二公子,凤白梅非寻常女子,单凭一颗想要护持她的心是不够的。”
寒铁衣嘴角一抽,拿凤翣扇柄敲打着肩膀,笑的颇为讨好:“不若何兄替小弟支个招?”
夏风拂动院中那颗樟子松,针叶纷落,满院的黑心菊荡起黄灿灿的浪花儿。
何曾惧笑着将那杯凉白开一饮而尽,尔后漫声道:“感情是两人的事,多一人插足都不行,二公子只能自求多福。”
寒铁衣无语。
几次三番行刺凤白梅的幕后元凶为江南提刑主司的消息于十四日刚到洛阳,凤白梅当着钦差的面斩杀裘仁的消息接踵而至,一夜之间满城疯传。十五日晨,关于此事的折子便堆满了正泽皇帝的御案,早朝上,文武大臣就此事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以吏部尚书权励为首的大部分文臣认为,凤白梅擅自斩杀未经审定的朝廷四品大员,已经犯了大逆之罪,该发明诏全国通缉,控制凤家人,谨防其祸心生长,做出更加无法无天的事。
吏部尚书话音刚落,站在右列臣班首位的宣威将军便冷笑一声,引来满朝文武的注目,他却未言语。但他一身绯红麒麟轻甲,腰背硬朗,精神矍铄,又一向不苟言笑,立在朝首不怒自威。
百官等了半晌,没等来宣威将军的话,便各自垂首思衬。
刑部尚书刘诚向来与凤帅生前交好,对凤家也颇多照顾,此番自要替凤白梅说话。他看着对面的权励横眉冷对:“敢问权大人,凤白梅杀人一事证实了吗?”
“钦差和天机阁主亲眼所见,江南城中贴满了通缉告示,还需要证实吗?”权励板着脸道。
刘诚冷笑:“我大夏乃法制国家,凡事皆讲求法度,力求每一桩案件都公证公开,一切都有流程在那里。江南公文未至,钦差回文也未到,凤白梅杀裘仁一案不过民间口口相传,诸公便如此急不可耐为凤白梅定罪,敢情你们比宪司还要会断案呐。”
“凤白梅已然杀人逃窜,再等钦差回文,还不知多少人要命丧修罗手中。”权励争锋相对,毫不退让:“刘尚书向来与凤家交好,为她说两句话无可厚非,可你身为刑部尚书,掌森严律法,是否该暂且放下个人私情,助国家缉拿杀人逃犯?”
刑部尚书也不是吃素的,当即回道:“要说私情,钦差杨素安乃裘仁的学生,天机阁主寒铁衣乃凤白梅之未婚夫婿,他二人与案中人关系如此亲厚,本该回避。”
“刘诚放肆!”权励大喝一声,将双手朝上一拱,疾言厉色地道:“钦差乃皇命钦定,你说他徇私枉法,岂非说圣上识人不明?”
刘诚已激动地面红耳赤,闻言也将手一拱,怒目道:“杨素安与裘仁师生关系是真,根据我国律法,他确实应该回避。本官和权大人讨论的是程序问题,何以让大人扣上一顶蔑视君威的高帽?”
“难道在刘大人的眼里,我大夏的官员都是为私情而枉顾律法之辈吗?”权励一句话出口,见刘诚冲着他露出了得逞的笑容,方才悔悟过来,自己挖坑自己跳了下去。
刘诚咧着嘴道:“权大人认为钦差不会徇私,便一口咬定本官为私情在明堂之上为凤家开脱。说到底,是本官得罪了权大人,让大人看不顺眼,还是杨大人给了权大人什么好处,让大人如此维护他?”
“本官就事论事!”权励恼羞成怒地一甩袍袖。
刘诚这才出列,向上弓腰一请:“臣恳请圣上另派专员前往江南彻查裘大人被害一案。”
几人随之出列请道:“臣附议。”
权励不甘示弱,当即也跪请:“臣请奏圣上,下明诏缉拿凤白梅!”他看了一眼立在朝首的宣威将军,没再提围凤府的事。
从开朝到现在,正泽皇帝说的话不超过十个字,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雕刻手中那方和田玉章,小巧的刻刀在玉石上一寸一寸地划拉着,摊开的奏本上已经铺了厚厚一层玉屑,遮挡住上面措辞激烈的文字。
李泽头也不抬地问:“依皇叔之见呢?”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尔后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在了臣班左列首位那张太师椅上,雕刻着繁花的上好黄花梨椅上,空无一人。
大太监潘德忙提醒道:“皇上,廉亲王昨夜偶感风寒,今晨告了病假。”
“哦。”李泽漫不经心地抬眼扫了一下朝首,又将视线落回了印章上:“派太医去看一下。”
潘德领命。
皇帝又问:“宣威将军怎么看?”
满朝文武便又将视线定在武德忠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