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刑司的监牢不像兵马司那样花里胡哨,四壁都是石头垒砌的厚重高墙,钢铁焊接的门一旦关上,打开需要经过层层工序。门旁设置了送餐口,不过仅能过食盒。
里头只有通风孔的光渗透进来,很小很微弱,像是遥远天际的星子。
裘仁被下狱后,除了第一天杨素安开堂审问过,再无人来过问他,只是一日三餐有人从小窗口送吃食。他在石牢里也很安静,醒来便盯着通风孔的光发呆,吃了饭便睡觉。
看守牢房的班头王菊很不放心,隔一段时间便要进来看一看,怕这位昔日的提刑主司想不开寻死。
这日,他照常通过小窗口往里头看,却被一张陡然放大的脸吓得后退几步,跌坐在地上。
几日刑狱,裘仁的精神却还好,将脸往小窗口一凑,愈发显得一张脸方方正正:“告诉杨素安,我要见凤白梅。”
王班头忙不迭地一点头,起身去禀了钦差大人。
杨素安从临江仙回来后,既没有忙着搜查刺客,也不忙着调查裘仁杀人的事,反而翻阅起江南提刑司历年来的档案。听了王菊禀报,他只将外头候着的提刑副司王安叫了进来,头也不抬地道:“凤小姐昨夜被刺客刺伤,还不知道醒了没有,你派人往何府看一眼,若是醒了就请她来。”
王安摸不准钦差大人的脾气,追问一句:“若是没醒呢?”
“没醒就等着。”钦差大人抬起一张笑眯眯的脸扫了他一眼:“凤小姐不来,派去的人也不用回来。”
王安是裘仁提拔的,年已四十有五,跟着裘仁什么样的罪犯都见过。可他总觉得,这个笑眯眯的钦差大人,比那些穷凶极恶的罪犯要可怕的多。他忙不迭地应了声,去外头挑了几个机灵的差役往何府去。
凤白梅一过午时便醒了,对浑身外伤满不在乎,听廖先生一通叮嘱,等人一走,便迫不及待地取出江南城的地图,眸中寒光森森:“他们就藏身江南城中,一定还有人!”
寒铁衣把她按在榻椅上:“官府已经下令戒严,知府与兵马司配合着搜查,乌衣巷的人也都撒出去了,相信不久就会有消息。你当务之急,是养好伤,这些小事就先别操心了。”
凤白梅听了稍稍放心,在榻上卧着沉吟了一会儿,又问:“何远呢?”
寒铁衣将何远来看过一事说了,尔后道:“这小子一定有问题,但他捂得这么严实,要想撬开他的口,恐怕很难。”
“所谓一物降一物。”凤白梅笑吟吟地道:“别看这位小何大人二世祖一样,却一心追着何曾惧的身影……”
寒铁衣截断她的话:“若此事与何曾惧有关呢?”
凤白梅一时没有应话,一双瑞凤眼平和地望向寒铁衣的方向。
屋子很宽敞,隔出内外两间。里间梳理就寝,布置的很细致,各处看着都赏心悦目,怡人心神。外间用来会客吃饭,便相对简约大气,一进门置了一套玫瑰交椅,左右两边各设有桌椅,中间铺一条织锦繁花的毯子,正中放了巨大一炉子冰。
进门右边放了几件立地古玩,左边则是进里间的门,靠墙放了一张贵妃榻,用十二折半透明绘有兰花的屏风隔开,显然是为女眷准备的地方。
寒铁衣此刻坐在靠门的左边张椅里,凤白梅躺在榻上,一眼望去,只能透过屏风看到他模糊轮廓。
“何曾惧不可能和血衣门有勾连。”沉默良久,凤白梅只说了这样一句话,声音虽轻,却是斩钉截铁的态度。
寒铁衣面上露出苦笑。
九年生死一线的朝夕相处,确实没有理由怀疑,可就算何曾惧没有参与其中,但其父何怀璧却是十三年前公案的始作俑者,到那时候何曾惧会如何抉择?一面是生死袍泽,一面是生养至亲,乃至阖族上下的前程生计……昔日镇魂军中第一智囊,他能一如既往地做出正确的选择吗?
话说到这里,两个人都明智地不再往下说,沉默下来。
正此时,听雪在门口回说:“寒公子,提刑司的人在门口请见凤小姐。”
凤白梅进入石牢时,牢中已经燃了一支蜡烛,很小,但足以将整个石牢照亮。
裘仁穿着一身皂色斜襟宽袍,露出的雪白里襟上绣了半截橄榄枝。头上戴着同色的幞头,越发显得一张脸方正。他盘腿坐在木床上,就着矮案上的灯火翻看一本卷了边的《洗冤录集》。
王班头在门口说:“按照规矩,探监牢门也是要上锁的,凤小姐要离开时拉门旁的铜铃,小的会过来确认,然后开启牢门。”
凤白梅点了一下头,王班头在外头大喊一声,那千斤重的铁门应声关上,速度之快,令她也没反应过来。
“遇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裘仁虚眯着眼翻着手上的册子,长声而叹:“宋慈说得好呀!人活一世,生死乃是重中之重,人若是死了,再谈律法公正天道人心,就全是废话了。”
“是吗?”凤白梅淡然地看着先帝爷口中的‘铁口神断’:“可晚辈怎么听说,裘大人升任提刑副司的第一件要事,就是详查江南道上所有过往刑狱案件,举凡有疑,不论犯人是否活着,一一翻案重新审理。莫非您这么辛苦一遭,仅仅是为了先帝爷赞你一句铁口神断,而不是为了维护大夏律法公正?”
“泱泱华夏浩渺千里,我不过是江南道上一个小小提刑,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裘仁逐字逐句地看着手中书本,抬手一指对面:“老夫这里有个故事想讲给凤将军听,有些长,将军不妨坐下一听。”
凤白梅负手行了过去,却只站在床边,垂眉看着裘仁:“裘大人阅尽人情冷暖,您的故事应当十分精彩,不过在此之前,可否让晚辈猜上一猜?”
她说着,不等裘仁应答,便在屋中踱步起来,漫声说道:“三年前,珠城府尹金寿之女被杀,其为避嫌,将这桩案子移交到江南道提刑司,希望能将凶手绳之以法,告慰女儿在天之灵。大人接案后,没有前往珠城取证,没有询问过嫌疑人,便当堂认定凶手是左撇子,故而将嫌凶释放。”
她在铁门边回望裘仁,皂色衣袍的老者仍旧专心地翻看着那本卷了边的册子。
“可当此案报到洛阳时,您的学生杨素安亲自往珠城走了一趟,发现释放的嫌疑人确实不是凶手。”
裘仁淡淡说道:“本官公务繁忙,脱不开身,珠城移交的尸检报告齐全,故而断定嫌疑人并非行凶之人,事后也证实了这一点。这桩案子,本官确有失察之责。”
“晚辈行伍之人,读书不多,近来受大人影响,也在看宋慈的《洗冤集录》,才看了个开头,记得上头说‘年来州县以委之初官,付之右选。更历未深,骤然尝试,重以仵作之欺伪,吏胥之奸巧,虚幻变化,茫不可诘。’”凤白梅念完长篇,行到裘仁跟前,长揖一礼:“请教大人,此为何意?”
裘仁回手捻了捻下巴上浅短胡须,颇有几分为人师表的样子,漫声解释道:“这话的意思是说,有些官吏初初入仕,亦或让武官查案,失于经验,容易被下头的人欺瞒,很难探查出案情真相。”
“若晚辈记得没错,金寿便是武官出身。”凤白梅抬眼定定地瞧着裘仁:“武将查案,难免被人欺瞒,又是至亲被害,本该避嫌。何以大人取信了他呈上来的公文本子,照本宣科,判了既定的嫌疑人无罪?”
裘仁将册子往后翻了一页,没有应答。
凤白梅也不在意,起身继续踱步:“晚辈猜,当时随着金寿的公文送到大人手上的,还有一万两广元钱庄的银票。”
“当时我确实收到了一万两银票,却并非为这个点断定嫌凶无罪。”
凤白梅没想到他竟承认了银票的事,怔了一下,下意识地脱口问道:“那是为什么?是因为你认识嫌疑人,有心包庇,还是有其他原因?”
裘仁终于抬眼看了看她。
凤白梅其实很讨厌大红的颜色,但她又喜欢这个和血一样的颜色,穿上一身红甲,只要不是缺胳膊断腿,不下眼细看,没人能发现她受伤。
而且,这套红衣,是武烟做的。
衣身用金线绣着梅花儿,又用黑锦镶边,还有配套的黑锦束腰束袖,另有马甲,与武冰洋一人一套。发上束着的发带正好同这一身相搭。
此刻,那一身红衣被烛光映照着,显得有些陈旧,但女将军腰背直挺,整个人显的十分精神,虽然身形略显单薄,比之招猫逗狗一流,要赏心悦目的多。
这位向来以严肃示人的提刑大人忽的微微一笑,搁下手中册子,认真地看着凤白梅问:“如果将来有一天,需要你去做一件事,这件事办好了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却有利于天下万民,可若是办差了,将会给凤家带去灭顶之灾,你会如何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