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二十一日,天又阴沉起来,乌云成群结队,到了巳时也不见太阳出来,不多时便滚雷阵阵,显然又有好一场雨要下。
武冰洋是习武之人,本就起得早,自去堂上吃了饭,又给凤白梅带了一份回屋,却见她还埋头睡着,想起她昨日说睡久了身上乏的事,便要叫她起床。刚掀开薄被,便闻血腥气扑鼻而来,再看凤白梅身上月白中衣,竟然满是血痕。
她惊了一跳,忙解开她身上衣服一看,本该结痂的伤口竟又往外渗血珠子,只当她是昨夜背着她出去,与人动了手牵动了伤口,一时间又是气又是疼。伸手把人一摇。
凤白梅迷糊着醒来,见武冰洋瞪着血红一双眼看她,不明所以:“怎么了?”
“你要找死早说,何苦累我跑上跑下地照顾你?”武冰洋气的转过身去,仰头眨着眼,将眼圈里的水雾给逼回去。
凤白梅觉得冤枉:“这几日我可都是按照你的指示乖乖吃药,早早睡觉,最远也就到万壑峰下……”她说着话,挣扎起身,竟觉浑身上下阵阵刺痛,低眉一看,不由的一惊:“怎么又出血了?”
武冰洋早见过她扯谎的模样,只当她又是装的,气的咬牙道:“你还骗我!”
凤白梅自知有前车之鉴,再怎么解释,武冰洋也不信她,只得忍着疼痛挣扎起身来寻伤药,心里满是疑云却不出口。
见她这样,武冰洋气的呼吸都急促了,可又拿她没有办法,只能冷着一张脸给她上药,气不过时便在伤口上重重一按,听凤白梅闷哼又心生不忍,情绪百转千回。
反倒是凤白梅,分明疼的倒抽凉气了,还扯出一脸笑同她打趣:“你这么会照顾人,可真便宜了杨素安那小子。”
武冰洋心中那一点不忍顿时荡然无存,替她缠绷带的手加了力道,没好气地道:“你这么会折腾,我竟有些同情寒铁衣了。”
凤白梅看外头天色阴沉,便知要下雨,想起寒铁衣还在万壑峰上,凭他三寸不烂之舌,碰上十恶不赦之徒或许没命,但应付唐冷凌应该绰绰有余,便又把他身影从脑海里赶出去,只问:“下头三峰的骚乱平了吗?”
武冰洋取出一件干净的宽松里衣给她穿上,闷了半晌,才没好气地道:“平了。”
凤白梅惋叹一声:“可惜。”
武冰洋无语,正琢磨着说什么,敲门声响起,紧接着便是十三的声音:“凤将军,副阁主回信了。”
凤白梅示意武冰洋去开门,自己则忍着身上的痛穿了外套,等十三进门便问:“他到哪里了?”
十三仍是那一身白衣蒙面的短打,一双明亮的眼里古井无波:“副阁主说,他脱不开身,这里的事,全权交给凤将军调度。”
凤白梅仍着黛衣男装,正往腰上扣一条镶嵌玉石的皮带,闻言一愣,偏头看向立在门边的人,再次确认:“他不来?”
十三比她更诧异。
从寒铁衣与墨冰相识,天机阁相处四年,十三都亲眼看在眼里。墨副阁主虽说待人十分冷淡,一旦阁主有危险,必然出手相助,就如千佛山那次。更何况,此次还是他惹来的麻烦,阁主是替他担了风险,他竟不来?
阁中事务虽然墨副阁主在调度,但并非无人,便丢下十天半月不理,也乱不成啥样。所谓的脱不开身,很明显只是一句托辞。
这唐冷凌究竟什么来头,比毒虫猛兽还恐怖吗?竟令堂堂天下第一剑对他避而不见!
她沉吟着将腰带扣上,踱步坐到桌边,思索着道:“要救寒铁衣倒也不是不行,不过唐冷凌非寻常人,断乎杀不得。可若放了他,照他那个执拗性子,有一必然有二。就算日夜防备,他身手那样好,也是防不胜防。”
十三闻言把头一低。
四年前他便着了那小子的道,四年后依然被他不声不响地放倒,天字楼的脸都让他丢光了。
“现在二十一日,距离唐冷凌给的期限还有两日时间,若实在不行,就只能强行救人了,至于后面的事,便让你们阁主自行解决吧。”凤白梅道。
阁主拿凤将军当自己人,副阁主又说全权听凤将军的调遣,十三自然不敢多说什么,只应了声。
凤白梅觉得身上乏,待要再去睡,被武冰洋喝止,说她:“睡多了也是不好的,你且坐着,我去寻个棋盘来,咱们杀上几局。”
凤白梅便靠在窗下的榻上,等她去取棋盘,抬眼见吴穹志端着托盘从院子里往她的屋子来,那托盘上放了一个紫砂壶并几只紫砂杯子。
武冰洋出门与他打了个照面,问他哪里有闲置的棋盘。
吴穹志笑道:“下头流传说,要输给爷爷才能得到凤翣剑,人们纷纷讨要棋盘,庄上的棋盘都被他们拿光了。唯有我房里还有一副,虽然小巧了些,但还能将就应付。姐姐只管去堂上找人,让他们去我房里取吧。”
武冰洋便去了,吴穹志端着茶进屋来,脸上笑容一收,整个人又局促起来,只立门口说:“他们因怕寒阁主在万壑峰上无聊,都跑去峰下,拿窜天猴同他聊天下棋去了。母亲说让我跟着凤将军学习,所以特意来找凤将军讨教。”
凤白梅本是歪靠在榻上,在他进屋时已经坐直,扯出一脸面具般的微笑,请吴小公子去榻上坐,谦逊地道:“少夫人过誉了,我也是个粗人,有什么可教小公子的?”
吴穹志将茶搁在矮几上,亲自倒了一杯捧给凤白梅,又倒了一杯给靠在一旁的十三,被后者拒绝了,他也不恼,搁在桌上,坐回到凤白梅对面,低眉筹措着说:“近来读《孙子兵法》,很是不解,为何会有战争呢?大家和平共处,睦邻优居,不是很好吗?冠以国姓,便能生死同日,只因所处地域不同,便要大开杀戒,又是何种道理?难道他国的将士,就没有父母亲眷,没人为他们悲恸吗?将军在战场之上厮杀时,究竟是何感觉?”
他再次将凤白梅问的无言以对。那些她拼命想要忘记的过往,被他一次又一次地扒拉出来,阴魂不散。
这次,旁边没有寒二公子插科打诨,有的只有一个寡言少语的护卫十三,也就没人帮她把这个话题岔开,任凭她在乍然涌起的往事中沉沉浮浮,抽脱不得。
她无法回答吴穹志的问题,纵观古今,又有谁能回答这个问题呢?
为什么会有战争?
从开天辟地,三祖逐鹿,战国群雄……战争从未停止过。
从前,人们为了在天灾里存活,结队同行,需要一个领头人,他们赋予领头之人权力,也给予了他无上的尊荣与享乐。
可人性,本就难以琢磨。
物资越来越充裕,于是下面的人便开始生出了另外的想法:为什么他能号令群雄?为什么他能香车宝马?为什么他能拥有所有资源?
有了想法,便会付诸行动,或是祸起萧墙,或是自立为王……这就形成了各个势力。划分势力之后,各自的领头人便要争取更多的资源,这样才会有更多的拥护者,然后势力之间开始因为物资、地盘争抢,头破血流,亦在所不惜。
从一开始为抵御天灾的聚拢起来的人们,有了抵御天灾的能力,却不断地制造人祸—战争。
大夏军队护国土、护民生,有错吗?
列罗发动战争,也是为国中子民争取更加优渥的资源,站在他们的立场上,也是没错的。
那么,究竟是谁的错呢?
古往今来,多少朝代更替,那些坐在至高位上的君王,那些埋骨黄沙的功臣名将,都没能为这个问题作答。她凤白梅,一个在战场上昙花一现的女将,又岂敢高谈阔论,误人子弟?
层层阴云压下,却吊着人们的胃口,不肯让雨落下,任凭闷热熬的人身心发燥。
凤白梅摩挲着紫砂杯上铭刻的竹枝,声音却还清爽:“置身战场时,只想着他们不死,死的便是我,哪还有心思去琢磨这些?”
一语说完,她将茶送到唇边,呷了一口,兀自在唇舌间咂摸了一番,方笑道:“小公子好手艺,这茶味道着实好。”她说着话,将茶杯朝十三举了一举:“这样好的茶,你合该偿一偿。”
十三仍旧不为所动。
虽被夸赞,吴穹志脸上笑容却很勉强,只喃喃地接着她方才的话说:“是啊,他们不死,死的便是我。”
凤白梅眉宇凝了一凝,却没多说,仍旧端起茶杯抿了几口,随后才笑吟吟地道:“前头见小公子摆弄那窜天猴很有意思,没曾想小小的玩意儿,竟能蹿的那样高。”
吴穹志面上露出几分得意来:“那是我设计的,本来只是个小玩意儿,后来因为它蹿的高,声音响,二叔便用它来传递消息。”
“想不到小公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能耐了!”凤白梅满脸赞赏,随后又看向十三:“上次寒阁主给的烟火虽然好看,但不够响亮,既然小公子于此道有造诣,你何不放一个看一看?”
十三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