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城兵马司主司调走,司中事务暂由副司何远接管,满城的人都在担心,这位一向不靠谱的小何大人,被上司压着时都为所欲为,如今拴住他翅膀的那根绳没了,不得上天吗?
又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为了不被这把火燎到自己,本就遵纪守法的江南民众纷纷去药铺买了一副平心静气的猛药,出门前喝上两碗,省的自己控制不好脾气,撞在小何大人的火山口上。以至于这一个月来,小何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愣是一把火也没烧出来。
所以,当何远接到有人在城门口打架闹事时,想也没想便带着兵马司的人赶了过来。结果,他这第一把火烧是烧起来了,打架的人没烧着,反倒是把他自己燎的灰头土脸。
“你们洛阳的戏曲固然好听,姑娘也妩媚多情,可咱们江南水乡的姑娘最是温柔可人,嗓子一开,歌声就像黄鹂鸟似的。”何远穿着一身花衣,歪坐在竹牢外头,摇着一把玫红的扇子,侃侃而谈。
竹牢里头,寒铁衣以同款姿势歪在床上,一边吃着精致小菜,一边附和道:“各有千秋。”
何远赶忙道:“所以呀,你就跟本官出去,本官带你去听最温柔的调子,看柔情似水的姑娘。”
二公子不为所动:“我答应了小阿臻,从此不入花街不逛青楼。”
何远很是惊奇:“小阿臻是谁?”
寒二公子道:“凤家小公子。”
何远举一反三,立马想到凤家小公子也就是凤家将军的小侄儿,顿时抚扇大笑:“他一个小屁娃娃知道……”
‘什么’两个字还没出口,小何大人便觉得后背一凉,机械地转头看向过道的尽头。铁制牢门里头,一双炯炯有神的眼正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他突然反应过来,凤家小公子的母亲是武家长女,也就是关在里头的武家二小姐的亲姐姐!
他张开折扇挡住一侧的脸,压着声音同寒铁衣说:“本官懂了。”
寒铁衣却糊涂了:“你懂什么?”
何远道:“等我把武小姐药晕了,咱们偷偷溜出去,保证无人知晓。”
寒铁衣乐了,且不说他能不能药到武冰洋,就算侥幸得手,事后那位小姑奶奶还不得拆了兵马司?转念又一想,这小丫头片子一路上让他吃了不少苦头,给她一点教训也好。
他搁下筷子,艰难地挪着瘸腿蹲到牢门边,压着声音道:“这小丫头警惕性很高,你把那药下在炖的乌鸡汤里,说是小白吩咐的,她肯定能吃下去。”
何远认真地点头记下,又问:“她武功那么好,量是不是要足一点?”
寒铁衣想了一想,道:“她身上有伤,用不着太重,只让她睡过去就行了。”
何远一点头,转身要走,视线里却出现了一双黛色白边的长靴。他的目光缓缓上移,黛色绸衣上绣着祥云暗纹,一条白色玉带束了细细一把腰……不用再往上看,主人的身份已经很明显了!
小何大人大脑停止了一瞬,他还没反应过来,身后传来寒二公子义正严词的声音:“何远你太过分了,为了勾引我去勾栏瓦肆,竟然对人家小姑娘下药,简直下流无耻臭不要脸!”
何远目瞪口呆。他一直觉得自己就够不要脸的了,没想到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还比一山高!
义正严词地把锅甩出去后,寒二公子起身,冲靠着石壁的凤白梅笑出满眼春光:“小白,你回来啦!”
凤白梅没吭声,就那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二公子脸皮厚不怕被看穿,继续问:“你这一趟可有收获?”
凤白梅道:“找到点有意思的东西。”她说着,从包袱中取出那包碎银,递给何远。
小何大人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很快就恢复镇定,伸手将那包银子给推了回去,板着脸道:“本官身为朝廷命官,岂能收受贿赂?”
凤白梅道:“何大人见多识广,可知道江南城中,谁有这般手艺,能在碎银上刻纹。
她把小何大人的‘小’字去了,令何远甚是开心,当即笑弯了眉眼,接过袋子,从里头掏出银子,凑到石室出气口光亮处,虚眯着眼仔细地看着。
随后,他抬头看着凤白梅,薄而红的唇抿成一条鲜红的线,眼中神色复杂:“凤将军,你这银子从何而来?”
凤白梅不答,只问:“怎么了?”
何远将那袋碎银举了起来:“若本官料想没错,这袋子里的银子,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图案。”
凤白梅点头:“何大人知道多少?”
何远叹了一口气:“将军知道黑市吗?”
凤白梅同寒铁衣相视一眼,二人面色皆沉重下来。根据天机阁查出的消息,那群追杀凤白梅刺客所用箭镞,多半来自黑市。而从刺客在雁回山下伏杀这一点锁定了三个位于江南道上的黑市,一个是拈花教控制,一个是昔日的血衣门控制,另一个,则属于葬剑山庄的势力范围。
“只是耳闻,到底如何,未曾亲眼见过。”凤白梅撩起衣摆席地而坐,示意何远也坐下来说话。
寒铁衣也坐了下来,却没有开口。
何远跟着坐下,将那包银子搁在地上,操着那口尖细嗓音说:“相传,大夏有七大黑市,咱们江南道上就占了三个。一个在雁回山,被魔教控制。一个在红连城,被血衣门控制,不过自从十年前血衣门被剿灭,这个黑市跟着也就土崩瓦解了,传说黑市里的人都跑到我们江南城来了,而江南城这个黑市,则是葬剑山庄控制的。”
这些事,凤、寒二人早已知道,却都没有打断何远的话,静静等他说完。
“不过,本官也只是听说,这黑市就在咱们江南城内,具体在哪里,就不得而知了。”小何大人说着满脸惋惜:“说真的,本官还真想去黑市见识见识,看看里头是不是当真如传言中那般,什么都有。据说,只要你银子到位,人命都能买到。”
凤白梅凝眉问道:“你既然不知黑市在哪里,又怎么知道这东西是从黑市流出的?”
小何大人颇为自得:“本官和葬剑山庄的小公子吴穹志是莫逆之交,他有次多吃了几杯,同本官说起黑市那些人,其中有一个骨雕师。头些年列罗军打到江南那会儿,那人就坐在死人堆上雕骨,那炮火掀起的尘土、血肉都淋他身上了,硬生生没挪个地儿。不过近两年江湖和朝廷管理的愈发严格,尸体不好弄了,他就开始做银雕。”
他一口气说了一长串,到这里停下来喘了会儿,才继续说道:“要说这银雕工艺,本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首饰铺子随便逮出个工匠来,都能给你雕十八般花样出来。可这个人雕的不同,拿足足人高的银山来雕。”
听到这里,凤白梅插了一句:“金银俱是官府管控,他上哪里去弄那么大的银块?”
何远看了看她,笑道:“要不怎么说是黑市呢?”
凤白梅懂了,点头道:“多谢小何大人,我没什么问题了。”
“怎么又变成小何大人了?”何远觉得委屈。
凤白梅却不理会他,将那袋银子收入包袱里,起身抖着衣服上的泥尘:“冰洋,觉得怎么样?”
武冰洋一直在阖眼养神,听到凤白梅的话,从床上下来,两手扒着铁柱,一运力,那手腕粗细的铁柱子硬生生地弯曲。她将自己小包袱系在肩上,扛起入云锏,大摇大摆地穿过扭出来的缝隙,一脸冷傲地扫视着寒铁衣与何远。
寒二公子识趣儿地瘸着腿往凤白梅身边挪,何远亦是后知后觉地退后,赔着笑脸道:“武小姐,本官刚才说笑的。”
武冰洋将门出身,看不惯手无缚鸡之力的寒二公子,对于涂脂抹粉阴阳怪气的小何大人,更是毫不掩饰眼中的鄙视,漠然道:“一百个下蹲,做完姑奶奶就当你在讲笑话。”
小何大人金尊玉贵地长大,多少山珍海味也没能堆一身肉,瘦的跟竹竿似的,长这么大马都没骑一回。一百个下蹲,跟要了他命没什么两样。
“武小姐,这……”他默默地往后退,退到好说话的凤白梅身后,身后拉了拉她胳膊:“凤将军,本官刚才提供了那么多情报,也算是将功补过了吧。再说了,下药是寒二公子提的。”
寒铁衣当即道:“小何大人,不是你说的,把武冰洋药倒了去逛花楼吗?”
何远死不承认:“分明是你以天机阁主的身份压我,逼着我带你去找乐子。”
两个人你推我我推你,仿佛三岁小孩不识脸面为何物,扔在地上还要上去踏两脚。
两位将门女子有幸目睹这场小孩间的争吵,很是无语,默默地绕过二人,转身离去。
看戏的人走了,演戏的人自然没劲儿,不约而同地紧闭了嘴。
寒二公子敛了那一副插科打诨的浪荡模样,隔着竹制的牢门将冷如寒冰的目光定在那张苍白阴柔的脸上,冷声问:“黑市的消息你从哪里得来的?”
何远被他瞪的莫名其妙的:“才刚不说了吗?吴穹志……”
寒铁衣打断他的话:“近一年来,吴家小公子从未离开过葬剑山庄,而你也未踏进望北山地界,他怎么和你说?”
谎言被拆穿,何远脸上明显露了惊慌之色,眼神也闪烁起来:“问那么多做什么?”他没好气地道了一句,将钥匙扔进门里,匆忙转身走了。
寒铁衣看着那只花蝴蝶消失在过道的尽头,皱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