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云清宁再一次回到越宫,眼前所见,是一片惨淡愁云。
离王出现,令一个个脸上露出惊惧。
可不都怕死了。
当日有个傀儡皇帝,还可以扮歌舞升平,不管今夕何夕。越帝没了,都该想何去何从了。
云清宁拉着赵重阳,跟在赫连城身后。
当日若非心有执念,云清宁或许还留在这阴冷宫中,像所有人一样苟延残喘。更大的可能,她会像其他公主一样,被只想保命的越帝,当礼物送出去。
这会儿,她大概早死了。
而如今,那个差点主宰了她生死的人,躺在了前方大殿中央,那具黑色的棺椁中。
云清宁没有哀伤,她甚至不是来吊丧的。
“衣裳难受死了!”赵重阳对被迫穿上这一身孝服,很不高兴。
朝着前面的赫连城瞥了一眼,云清宁安慰道:“一会就脱了。”
从秦都出发前,云清宁与赫连城又起争执。
赫连城的想法,并没有隐瞒云清宁,赵重阳是他着力培养的下一代越帝,这计划一直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如今便是赵重阳归于其位之时。
可云清宁从来没赞同过赫连城。
赵重阳不可能被拘在那个外表华丽,内里早已腐烂到根子的越宫。
在丹养阁出生长大,赵重阳从一懂事,便像个囚徒,唯一的乐趣,便是偷偷跑出来,看一看外面世界。对他来说,自由才是无比珍贵。
就算他一度被赫连城盅惑,可总有一日,赵重阳会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便是梅妃也曾说过,不需要这儿子有什么出息,平庸一些也无所谓,但求平安开心。
“重阳……”赫连城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眼前是一道冷冷的目光,赫连城轻咳一声,躲开了云清宁视线。
这位自从追上他们,一路都在生气,到现在还没消火。
女人想法皆是肤浅。
赵重阳这岁数当皇帝的,数不胜数。秦帝便是幼年继位。
云清宁把这兄弟当成宝,就怕他出一点事。可照云清宁这个疼法,什么都不做,但有点危险便退缩,赵重阳最后绝没出息。
在赫连城设想中,会在赵重阳身边多安排几位能臣,包括他师父孙文山,自己再时不时来越国坐阵,不信有人敢在背后捣鬼,也不信带不出一位中兴之主。
几十年后,当赵重阳建下丰功伟业之时,他必是要感激自己这位姐夫。
不过现在,最麻烦的就是云清宁。
“进去做个样子,面上过得去就行。”赫连城也有在云清宁跟前,说话才能带着商量。
“他不用进去当孝子贤孙。”云清宁一句话堵了回去。
被越帝抛弃的孩子,何需为他的死掉一滴泪。
赫连城闭住了嘴。
“你想好了?”云清宁又看向赵重阳。
赵重阳眨巴了一下眼睛,忽地将头摇得如拨浪鼓。
不管这孩子到底是不是当一国之君的料,云清宁就是这越宫里长大的,里头人什么德性,她比谁都清楚。只怕赵重阳还没来得及坐上那高位,就已经被人算计,如何连骨头带肉嚼碎了。
“要不……咱们走吧?”赵重阳这回是真怕了,说死不敢往前走。
虽然快到十五,个头也长了上去,赵重阳心性还是个孩子。这是在办国丧,周围气氛冷肃,赵重阳看着有点慌。
尤其方才瞅见大殿,赵重阳更是不敢动了。
那儿有个巨大的,还黑乎乎的棺材,看着他头皮发麻。
赵重阳承认自己胆小,以前道观里死了人,他都躲远远的,就觉得瘆人。
云清宁也站住脚步。
赫连城才不会真心替赵重阳着想,他想的是如今将这天下掌控于手中。
云清宁不管这些,她只想守住这兄弟。
一队人飞跑到跟前,最前面那个披麻戴孝,手里还拿着根孝子棒,这会儿上来和赫连城见礼,随后拿手一捂脸,哭道:“殿下,父王临终之前还有问,您何时过来!”
隔着指缝,那人却朝着后面的赵重阳瞟了一眼。
这么多年,云嗣锦依旧滑稽。
气氛不对,云清宁没有笑出来,却捕捉到云清宁眼神中的警惕。
云清宁甚至能理解这位越国太子,就算皇帝之位到他手上,依旧不会有实权,却意味着他的荣华富贵与纸醉金迷可以持续下去。
而拱手相让给别人,可能只剩死路。
这位表面上人畜无害,可心思未必如外表那浅,云嗣锦弄死人的手段,云清宁亲眼见识过。
所以,赵重阳如何不是他的对手!
云嗣锦做作地哭完了,冲着云清宁道:“九妹,带着十五弟进去吧,父王若知你们来了,定会欣慰。”
此时的云嗣锦,表现得颇为淡定,有几分兄长的气派。
云清宁并不动,拿眼看向赫连城。
刚才他一定听到,赵重阳说不想进去。
云嗣锦也在瞧赫连城。
这位离王才是越国真正的皇帝,云嗣锦能否坐到大殿的宝座上,必须也只是他一句话。
然而,方才看到赵王出现的那一刻,云嗣锦心里一沉。
当日赫连城带这个来路不明的小东西回来,越帝才不想认的,什么人都能冒充他儿子,月氏的血脉还不得乱?
可到后头,越帝还不是咬着牙认了。
当时便有了传言,那个据说是在秦王宫里长大的赵王,便是赫连城属意的下一任越帝。
那他云嗣锦算个什么呀?
“赵王胆子小,就让他在外面磕三个头,也算是尽责孝子之意。”赫连城随口说了一句,看了云清宁一眼。
云清宁被惹恼了,回头哄起来麻烦,那就顺着她一点。
云嗣锦哪敢反对,朝后头招了招手。
太监送来蒲团,赵重阳撅着嘴,不情愿地跪到了地上。
至于云清宁,她不说跪,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指手画脚。便是这会儿,云清宁只着素衣,连孝服都没换上,人人皆视而不见。
如今这位已然是堂堂离王妃,那些曾经嘲笑过、欺辱过他的人,此时哪敢靠近,都躲了起来。
赫连城带人进了大殿,云清宁干脆领着赵重阳站到边上,身后是西春和天命,警惕地望着四周。
云清宁远远瞧着,今次吊唁的人不少,连月明轩也过来了。
可惜时机不对,不然云清宁就上去招呼了。
“姐姐,咱们走吧?”赵重阳催道。
云清宁想了想,是没必要在这儿等着。
有人匆匆跑过来,“离王妃,赵王,皇后娘娘想要见见二位。”
皇后见他们的地方,就在大殿旁边一排配殿的一间。
云清宁也有多年没见皇后,不免惊讶于,向来极重容颜的她头发全白,如今真的老了。
见过礼之后,皇后便让人拿来绣墩,让他们坐了。
到底如今云清宁身份地位摆在那儿,皇后并不敢慢待。
“难得二位有这份心,千里迢迢的过来。”皇后客气地道,余光却在打量着赵重阳。
不管国丧办得是否有皇家威仪,来了多少唁客,皇后唯一的心事,只有云嗣锦到底能不能安安稳稳承继帝位。
熬到现在,皇后只想得了太后之位,在宫里再继续熬到老,熬到死。
可若是皇位给了这位赵王,到时候太后宫里将换成另一位,而她绝不可能离开,只能屈居人下。
“你们母妃没有过来?”皇后有意无意地问道。
如今的玉牒之中,赵王被记在了梅妃名下。
皇后绝不想看到,当初宫中的一个小医女,竟爬到自个儿的头上。
可如今这事儿,却不是她能决定的,这才教人战战兢兢。
云清宁淡淡地道:“我母亲当日被送出越宫,已然与这儿没有半点关系,来了又有什么意义?”
皇后面上沉默,可心里竟是松了口气。
虽然已是旧事,不过梅妃被送走,皇后也在其中推波助澜。
宫里头的女人都是如此,为了位分,为了宠爱,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顿了片刻,皇后又道:“赵王上回过来,走得匆忙,回头让太子给你安排府第,也是该得的。”
云清宁的表态,也未必能让皇后彻底放心,这口风……还要继续打探。
皇后压着心中急切,看向了赵王,
“我不留,姐姐,我要回去。”赵重阳心里咯噔一下。
离王过来时,这儿与他想的,太不一样了。
皇后眼神闪了闪,又望向了云清宁的脸上。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皇后曾经期待,自己生的那个天生凰命的女儿能当上离王妃,却没想到,这个本是送给离王当玩意儿的九公主,最终独占鳌头。
冷不丁想到了云雪瑶,皇后心中一酸。
便是越帝死,她都哭不出来,可此时想到可怜的女儿,皇后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赵重阳给看懵了,不知道他怎么还把皇后惹哭了?
“娘娘节哀!”云清宁站起身。
见这一面,实没意思,皇后一如当年,心思拐了十八首弯。
皇后猛地抬起头,索性问了出来,“清宁,我一直把你当成亲生女儿,便问你一句,离王打算如何?”
从越帝咽气的那一刻,皇后便开始胆战心惊。
云清宁摇了摇头,“他打算如何,我并不知晓。不过明日我便要带着重阳离开,娘娘不必过虑。”
这话已然说得明白。
皇后打量着云清宁,别看这九公主当年并不起眼,成日只想着找到她母妃,可性子绝非一般人可比,要不然她也不会走到如今。
有人端上茶来,赵重阳眼睛亮了亮,一把接过,“我正好渴了!”
皇后瞟了过来。听说赵王打一出生就是个小道士,果然是没有多少教养。
就算赫连城让他登上帝位,想要镇住满朝文武,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哎哟,肚子疼!”赵重阳冷不丁大叫一声,“啪”的一下,茶盏掉到地上。
西春立时拔出了身上的刀,“都不许动!”
赵重阳摔倒了在地上,抱着肚子,打起了滚。
皇后也是大惊失色,“快请太医。”
这可不是天降横祸,赵王若是死在她这儿,别说当什么太后,她恐怕连命都没有了。
驿馆一间屋里头,云清宁正看着床榻上坐着的赵重阳。
“谁给你出的招?”云清宁开了口。
赵重阳埋着头,“是我自个儿想的。”
“赵王如今长心眼了?”云清宁冷声问。
那会儿云清宁差点被吓死,想要抱起赵重阳,却根本用不上力气,还是天命进来,背上赵重阳往外跑,云清宁追到后头,腿都直打哆嗦。
若是赵重阳在越宫之中发生了什么意外,她如何跟娘交代。
可回了驿站,云清宁给他查过,竟是什么事都没有。
正在云清宁刚松一口气时,赵重阳袖子里掉出来的一个纸包。
本来赵重阳不躲躲闪闪,云清宁还不会在意,可后头打开那纸包,看到里面巴豆粉的残沫,云清宁便知不对了。
“我错了。”赵重阳说了实话,“我不想在那儿呆着,也不喜欢那儿,一点都不喜欢。”
注视了赵重阳片刻,云清宁坐到了床榻边,“说吧!”
“我趁你们都没看见,吞了一些,听说喝下去人就倒了。”赵重阳小声嘀咕。
这会儿赵重阳都没想明白,明明说是死不了人的毒药,怎么他一点感觉都没有。
“药从哪儿弄来的?”
“……”
“打算栽到皇后身上?”
赵重阳一抬头,眼神闪了闪。
云清宁吐了口气,让赵重阳躺下,又在他肚腹上按了按,“想不想拉?”
赵重阳摇头,“我好像……没事儿。”
云清宁瞪过去了一眼。
她也不喜欢越宫,能明白赵重阳心情,可这孩子也不能玩命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