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元帅府正厅的门廊上,无情隔着漏窗子,又往里头看了一眼。
离王已然被晾了半个时辰,这会儿闲来无事,拿过自己的佩刀,细心擦拭。
身为属下,无情自然知道,离王除了那位九公主,最爱的便是他这把青雀刀。
当年无情亲眼看到,便是在这间正厅,离王跪在盛元帅灵柩之前,当着秦帝与满朝文武之面,从静安居士手中接过了这把陪伴盛元帅一生的兵器。
从此以后,青雀刀便追随着离王四处征战,攻城略地。
当初教无情和冷煞他们武功的师父,曾是盛元帅的手下,按他的说法,盛元帅这把青雀刀乃是神器,得此刀者无往不胜、天下无故。
这话在无情看来,略有些浮夸。当日盛元帅宝刀在手,不也中了凉国奸计。
事还在是人为。
否则离王接到秦帝突发重病的密报,也不会急吼吼赶回秦都。
无情正想得些入神,有脚步声传来,离王耐心等了许久的这位,到底姗姗来迟。
盛将军已过知天命之年,身长九尺,虎目虬髯,单是站在那儿,像极了已故的盛元帅。然而,举手投足之间,却少了乃父的凛然之气。
自从盛元帅殉国,大秦再未封过元帅。最高的将领,便是这位一品盛大将军。按规矩,他是秦国所有军人的上官,无情自然要抱拳行礼。
面上虽过得去,可在心里,无情对这种荫封得来的大将军,颇不以为然。真不如离王,身为王子,从没想过坐享其成,全靠着一刀一枪,将大秦威名远扬。
“殿下怎么出来?”盛将军都已走过去,又退了回来,冲着无情问道。
无情忍住笑,回禀,“皇家马场曾是殿下随盛元帅习练马术之地,殿下自是比谁都熟。”
盛将军叹了口气,到底进了正殿。
赫连城已然收了刀,站起身来。
“不知殿下前来,在下有失远迎!”盛将军拱了拱手。
无情在外头瞧着,颇觉好笑。
这哪儿是什么有失远迎,大将军根本就想避而不见。
盛元帅泉下有知,知道儿子这搬孬种,只怕要被气吐了血。
赫连城反客为主,冲着盛将军比了个请,自个儿坐到正厅中间一张太师椅上,随手掸了掸袍子,“马场待着太闷了,便出来透一透气,顺带拜访舅父大人。”
盛将军眼睛闪了闪,坐到了赫连城旁边。
就因为闷得慌,跑出囚禁之地,离王这胆儿也是大得没了边,欺君犯上都敢了!
可瞧着这位,全然不在乎。
“刚才我还进了一趟宫。”赫连城果然不在乎。
见识过离王太多出格事,盛将军完全没有倒吸一口凉气的想法。
不过,私闯宫禁若是传出去,离王少不得又要罪加一等。
话说离王打小就是个管不住的,盛将军还记得,当年他才七、八岁,一日偷偷从老爷子书房偷了他青雀刀。被大人找过来时,自个儿正在屋里耍得高兴。
为了镇住这调皮捣蛋的外孙子,盛元帅故意将他送进关押死囚的牢房,几日之后,他就跟没事人般,转头又偷了一回刀,就为了跟盛远帅示威。
盛元帅在世之时曾笑谈,这一位若没人管,上房揭瓦事小,他日指不定要翻天覆地,说不得还成了窃国大盗。
如今来看,这世上真没有管得住离王的。
“最近朝中还安稳?”赫连城问。
盛将军心中叹气,这位还是心里不服啊!
谁都瞧得出来,离王这次坏事,与太子脱不了干系。
皇上还在朝党,这兄弟俩已明争暗斗,后头会不会闹到争夺皇位的地步,谁也说不准。
到那会儿,赫连城只怕真要成了窃国大盗。
虽是外甥,毕竟隔着肚皮,盛将军才不想掺和。
“皇上病倒,做儿子的,总不能不当一回事,特意去瞧了瞧。”赫连城站起了身。
盛将军惊讶,他这一天都在兵部,竟是没得到半点消息。
想到只是小恙,无需外传。
“是中风。”赫连城淡淡的道。
盛将军这下噌地站了起来。
秦帝在丹养阁闭关,大家伙虽私下时有玩笑,说不得哪日秦帝就变了神仙,丢下他们这帮凡夫俗子走了,可谁也没想到,快做神仙的人居然能……中风。
盛将军的岳丈便是中风,在床榻上缠绵了数年,最后撒手人寰。
这毛病轻则口歪眼斜、手足畸变、神志昏溃,重则会有性命之尤。
盛将军看向赫连城,“如今怎样了?”
“我过去时,正昏睡在床上。”
昏睡……
此刻盛将军已然明白,大事不好了。
自打太子监国,上无秦帝制衡,下面也没有赫连城与他针锋相对,赫连辉可谓如鱼得水,可朝廷还有国库却遭殃了。
赫连辉从小被皇后娇宠长大,虽然是自个儿的外甥,盛将军嘴上不会说,却心知肚明。这位实在没有仁君之相。
性情乖戾、喜怒无常、任人唯亲还有排除异己,真要搜罗起来,这些都是赫连辉的恶行恶状。
最教人不能忍的,赫连辉为了给他那娈童修建府邸,竟是从国库调支了军费。听说那个赵府豪奢靡费,僭越之处不胜枚举。已然有人在议论,这会儿是建府邸,他日太子登基,难不成要给那个赵毅封王?
这会儿,盛将军后背已然发凉。
前头大家伙都在侥幸,让太子先折腾着,回头皇上出关,收回权力,离王再官复原职,各归各位,大秦也还能缓过这口气。
可现在看来,秦帝一倒,太子但要上位,到时候他便更能名正言顺地肆意妄为了。
前头出过昏君,先帝差点就亡了国。难不成又要重来一回?到那时,还不知道谁能力挽狂澜。
“可有大夫替皇上诊治?”盛将军回过神。
如今看来,秦帝断断不能出事。
“本王已然安排好大夫,目前看来,暂不会有性命之尤。”
赫连城这话,让盛将军松了口气,可旋即又看向了他。
盛将军此时已经猜出大概。
赫连城先人一步,知道秦帝病倒,又轻轻松松出入秦王宫,看来他并不是众人以为的,已被太子打趴在地。
“对了,此事你知我知,舅父便不用说与别人了。”
盛将军点了点头。
秦帝中风之事一旦传出,朝廷必定会掀起巨浪。
“殿下有何打算?”盛将军试探地问。
赫连城却笑了笑,在正厅中央走了几步,忽地又站住,问了一句,“当日外祖的棺椁,我记得就搁在这个位置。”
突然被打了岔,盛将军愣了一下。
“外祖出身草莽,却成就不世之功业。”
赫连城沉吟片刻,道:“我知道,他本可以取赫连氏而代之,但外祖并没有动这个意,反而辅佐了父王。本王小时,一次曾偷听到他与静安居士谈话,外祖有一句,我记得清楚,秦国之君可以庸常,却绝不能是背信弃义,置社稷于不顾之辈。”
盛将军立时意会,离王绝不会让赫连辉登上皇位。而他的野心,也不屑于隐藏了。
赫连城又走了回来,“舅父想必也知道外祖想法。”
盛将军面皮不由一紧。
今日赫连城过来,显然是要看他态度。
可这态度……
盛将军略笑了笑,避开了赫连城的视线。
盛夫人昨日回府,一提到那个夭折的孩子,竟是痛不欲生。
唯一庆幸的,阿励到底被救了回来。
当日太子续娶,由皇后出面,承诺他日继承皇位,储君必在这两个孩子中择一。
如今只剩阿励,他便是未来储君。总有一日,阿励必将成为秦国君王。这对于死了的人,未尝不是一种安慰。同样,也是盛元帅府世代显赫的保证。
所以,不用争抢,该得的东西,盛元帅府一点都不会少。
赫连城的才干与果决,盛将军自然了解。
但这争位之战,赫连城未必稳操胜券,赫连辉在朝中的经营,不是一朝一夕。
若是他们投靠赫连城,而最后又落了败,盛元帅府势必要跟着倒下。
盛将军在心中纠结,越想越是头疼。
“今日过来,小王有不情之情。”赫连城终于说到正题。
盛将军抬起脸,笑容都有些僵住,“殿下但讲无妨。”
“皇上若有三长两短,自然是太子登基,这是毫无异议,只是太子心性不稳,行事荒诞,且如今局势,想必舅父也看清楚了,内有奸佞蛊惑,外有凉国面上定下盟誓,背地里却在蠢蠢欲动。”
赫连城话说到这儿,转头看了看盛将军,“只怕这时候多少该做些戒备。”
盛将军但笑无语,当然,是实在说不出来。
离王被夺了军权,想要调动原先手下兵马,不仅不可能,也容易惊动太子,所以,他把主意打到了盛家军这儿。
如今足以控制住局势的,也只有盛元帅府。
“殿下说的极是。”盛将军这话回得敷衍。
盛将军此刻的想法,是先按兵不动,静观形势。
赫连城打量起了盛将军,他真没想到,竟被拒了。
本来赫连城已然有了计划,皇上一旦不测,先控制住秦都形势,给他挪出时间,将秦都外的兵马调过来。
不过,第一步就踏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