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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三、呕心沥血(1 / 1)

胡安国父子回应天为杨时去办丧事,但是这边的论战却还在继续。

在无法抹去实学对社会进步作用的情形下,朱震只能抛出儒学为体、实学为用的说法。

在他看来,抛出这种观点,已经是儒家对实学的重大让步,若能更进一步,将实学也纳入儒家体系,那就更完美了。

只不过,他们还是习惯性思维了。

在他们看来神圣至尊的儒家,在实学看来,却不过如此。当他们提出儒学为体、实学为用后,对方立刻反击,既然实学可以解决的问题,儒学解决不了,而儒学能够解决的问题,实学也可以解决,那凭什么人家还把学术的正统位置让出来?

换言之,实学完全可以不带儒学玩,就算要玩,也应当是实学为体、儒学为用,将儒学只限制在伦理道德领域,连政治领域都不允许儒学掌控。

对朱震来说,这是致命一击。

甚至对整个儒学诸派来说,这都是致命一击:对方完全可以撇开儒学单干!

当夜儒家诸派又凑在了一起,开始商讨对策。

提出儒学为体、实学为用的朱震,此时已经失魂落魄,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都被抽空。

不仅是他,儒学其余诸子也是如此。

外边年轻人们争论得热闹,这里边却是一片死寂。

见此情形,侯仲良长叹了一声:“事到如今,只有启用备用计划了。”

提到备用计划,众人神情都是惨淡,所谓备用计划,不过儒家传诸海外,避免华夏本土的过度压制罢了。但是入华夏则华夏,入夷狄则夷狄,他们到海外去后,如何适应当地情形,也需要众儒生一代又一代的摸索。

哪里比得上在华夏科举制度之下,只要肯读书,就有官做有地位来得好!

见众人如此情形,谯定皱眉道:“听胡宏所言,杨公临终之前,似乎想到了什么,只恨杨公未来得及说出来,若能知道杨公临终前所想,或许我斯文一脉还有生机。”

他随口一语,侯仲良听者有心,原本催促众人商议备用计划的,此时眼前却闪了闪。

若说在座诸人中,谁最了解杨时,恐怕就是他了。

此后洛学诸子各自提出建议,有死守善道退隐田园的,有远赴海外东渡日本的,也有赞同侯仲良的建议,参与到周铨准备的“燃烧远征”者,倒是侯仲良自己,一直冥思苦想,未曾说什么。

众人商议之中,渐渐有了些眉目,此时座钟上的时间已经到了晚上十二时,众人当中许多都年长体衰精力不济,因此纷纷散去睡觉。

谯定也要离开,却发觉侯仲良端坐冥思,迟迟未有反应。他还以为老人家倦极睡着,上前轻轻呼了声,侯仲良睁开眼,向他摆了摆手,请他自己先去休息。

谯定见他神情肃然,应该是有大事,也不敢打搅,当下先回房去睡了。侯仲良自有门人子弟服侍,也用不着他太过担忧。

但当数个小时之后,他起夜尿时,发觉众人议事的大客厅仍然亮着灯光,他披衣而来,就见侯仲良仍然在此,不过已经趴在案几之上奋趣÷阁疾书。

谯定心中好奇,缓步进来道:“侯兄,莫非你一夜不曾入睡?”

侯仲良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又奋趣÷阁疾书起来。谯定凑上前去看了看,他年纪也不小,但视力还很好,外表看上去和三十余岁没有什么区别。这一看,才看了数十个字,他的心就突的跳了跳:“这……这……”

“咳咳咳……”他才要继续问去,却听到侯仲良开始咳嗽,随着这咳嗽,一滴殷红的血迹,出现在白纸之上。

谯定心中大急:“侯兄,侯兄!”

他的呼声惊动了侯仲良的弟子晚辈们,原本在旁侍立不敢打搅的,也纷纷凑上来,可是侯仲良摆了摆手,将众人赶开,继续开始写了起来。

每写数十字,他都要咳嗽几声,那纸上便会沾染血迹。

最初时谯定还要在旁劝说,侯仲良好不容易停趣÷阁,抬头含糊地说了句:“个人事小,道统事大,杨公遗恨,侯某补之。”

谯定浑身一颤:“你想明白了?”

侯仲良不答,又提趣÷阁书写,仿佛是害怕多浪费一秒时间。他越写越快,最初时还是行楷,可写到后来,变成了狂草,谯定跟在身后识辨,也只能结合前后句,认出其中十之六七。

看到侯仲良这模样,他的弟子晚辈一个个热泪盈眶,谯定也是肃然起敬。整个屋子里,除了呼吸之声,就是侯仲良时不时的咳嗽声,或者是换纸时的刷刷声。

但一声座钟的报时鸣声,打破了大厅中的寂静,这钟声一响,侯仲良手中的趣÷阁叭的一下落在了纸上,他呆呆看着自己写的东西,然后一口鲜血又吐了出来。

“侯兄,侯兄!”谯定慌忙扶住他,侯仲良摇了摇头,呵的笑了一声。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原来济王想做的是这个,好大的野心,好大的抱负!”侯仲良慨然一叹,然后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震惊的举动。

他打开马灯的玻璃罩,将自己呕心沥血写出来的东西塞了进去!

火苗瞬间升了上来,将数张纸都吞没了,谯定慌忙来抢,却只抢到了几张半残的纸。

桌上剩余纸稿,侯仲良也是将之揉成一团,扔进了砚池之中,任那墨汁将之浸染。

“侯兄,你这是做什么?”谯定叫道。

“我在做无用功……济王做这国是论战……以儒学注实学,以实学注儒学,儒实何有彼此?”

他这莫名其妙的话,听得谯定耳中,却如黄钟大吕一般,让谯定整个人呆了。

“不,不,他气魄还大,以百家注实学,以实学注百家……我们不过是在他掌中作舞罢了!”侯仲良说到这里,将身体一挺:“还是去海外……”

说到这,他又剧烈咳嗽起来,而且与方才不同,他咳得不停,越来越多的血从口中涌出,周围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扶平放下,还要再问时,却发现他也已经死了。

谯定手里紧紧抓着三张烧了一半的残纸,那上面还有侯仲良的血迹与文字。

短短数日之间,儒学两位大家殒命!

虽然这与杨时、侯仲良都已年迈有关,但是,这也是他们为了此次论战殚精竭虑透支过度的结果。

“侯仲良也死了?”

早晨与周宇一起喝粥的时候,周铨得到了这个消息,他对侯仲良这老头儿还是有些好感的,他与他的徒子徒孙在稳固日本方面,出了不少力气。

“是,据说彻夜未眠,在写什么文章,然后到凌晨之时,又自己将稿子毁了,只有少部分还留下来,都是如何将实学与儒学合而为一的观点。”

“将儒学与实学合而为一?”周铨扬了扬眉:“看来他们总算明白我的意思了。”

以实学,吞并儒学,这才是周铨的真正目的!

华夏文化,此时高于世间任何异种文明,儒学虽然有这样那样的弊端,但毫无疑问,它是构成华夏文化的一个重要部分,甚至可以说,经过两千年儒家学者们的钻研推广,它已经深入到华夏百姓的日常生活点点滴滴之中了。

想要将之彻底根除,既没有这个必要,也没有这个可能。完全屏弃了儒家的华夏文化,就未必还是华夏文化了。

故此论战的目的,从来不是消灭儒家,而是要将那些所谓的儒学大师们从固步自封中打醒,让他们意识到,时代不同了,不要指望着靠圣人之言就能治理天下。

华夏学者,从来不缺乏聪明人,只要点醒他们,他们自然就会去学习去钻研去探索,用不了太长时间,就会形成一套即使离开了周铨的先知先觉,仍然能够运转顺畅的体系。

当然,周铨觉得,只是如今这种程度的敲打尚且不够。

他放下手中的汤勺,略一沉吟,对眼前的白先锋道:“你替我去一趟表示吊唁,另外,和于老先生说,可以把那东西拿出来了。”

白先锋笑了笑:“若真拿出来,这论战可就结束了!”

“到这个时候,也该结束,胜负已分,何必要将那些老头儿全部逼死?”周铨笑道。

如果国是论战继续下去,儒学各派的老头儿们真有可能全部累死,毕竟实学可以提出来的问题太多,而儒学在千余载的应用中,也曝露出了太多的破绽。

因为侯仲良的去世,这一日的论战推迟了一个小时,等到诸家尽皆到场之后,以往向来后发制人的实学这边,于汤臣站了起来。

“今日有一奇物,请诸位观看。”老先生年纪同样不小,不过比起儒家那边要老人家亲自上阵,他这几天轻松得紧,大多数时间都在打瞌觉。如今他站起当先说话,让原本怀着哀兵之心的洛学和兔死狐悲心态的儒家其余派别都是心中凛然。

在侯仲良去世、胡安国离开、朱震颓然之后,谯定成了洛学这边的定海神针,他原本精研易理,对于祸福看得很淡,可现在却也忍不住紧张起来,盯着眼前的于汤臣,想要弄明白他的葫芦里卖什么药。

“诸位若能解释得通此物,那么我们实学甘拜下风,若是解释不通,那么还请诸位从此奉实学为正统。”于汤臣两句话就图穷匕现,表明这将是此次论战的最终决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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