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贯现在与辽国皇帝耶律延禧有了一个共同点,就是夜晚睡不着觉。
自从第二次失利之后,他就一直在琢磨一个重大问题:如何推卸责任。
原本西军是最好的推卸责任对象,西军诸将跋扈不敬不听指挥,其中种师道自恃宿将,更是遇敌先退,正合背这个黑锅,童贯还可以乘机将西军中对他阳奉阴违的将门世家都拔除干净,这也是赵佶暗中的意思——夏贼既然已经被赶跑,朝廷就不需要一支由将门控制的西军了。
虽然赵佶没有明说,可是童贯惯会揣摩,一个皇帝的合格奴婢,必须学会揣摩上意,如果做不到这一点,他就离被淘汰不远了,就象朱勔那样。
但种师道死了,一个死人,可以承担责任,却承担不了所有责任。
那么……就只有另一个活人可以帮着分担一点了,虽然童贯其实极不愿意,他甚至愿意对上西军将门这样的庞然大物,也不愿意对上那个才二十余岁的年轻人。
“但怎么办呢,现在我只有这一个方法,才可以拖延一些时间,不能争取到足够的时间,我就没有足够的功劳脱罪。那一位那里……他最看重的是利益,反而不在乎虚名,到时我拿出足够的利益给他就是!”
一边在心里暗暗嘀咕,另一边,童贯轻轻拍了拍某人的肩膀,和声和气地道:“事关重大,不仅是我的身家性命,你这么多年来的志向抱负,也尽在其上,你……”
“元帅放心,我定然会联络上金人,金人就在锦州外,离这里不远,我熟悉各种小道,快则三五日,慢则十日,便能将消息送到。到了之后,我必然会说服他们!”在他面前的人,高大健壮,一脸坚毅,正是周铨曾经见过的马植。
“对,对,就是这样,有你这样的忠臣,何愁功业不成呢!”童贯大喜,但随即犹豫了一下:“不过……嗯,金人那边,金银布帛上,你口可以松一些,二百万贯以下,你可以随意作主!但是疆土,一定要要来,争取……能以长城为界!”
马植听懂了他的暗示,所谓争取以长城为界,也就是说若不成,长城都可以放弃,可是放弃了长城,收复燕云又有什么意义,无非是将一个“人质”塞在了敌人的兵锋之下罢了。他欲言又止,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他已经搭上童贯的线,回不得头了。
望着马植毅然远去,童结松了口气,脸上浮起满意的笑容,这恐怕是近来他的第一次笑了。
此时京师之中,自己派回去的人已经开始传递败阵消息了吧。
嗯,接下来还有一件事情,也不知自己的孙儿童渐,是否能够按照自己书信上的安排去做。
童渐被他打发到了大名府,在郓王赵楷的身边效力。
这段时间里,赵楷可谓风光无比,在他身边,围绕着不知多少勋贵、达官家的子弟。这都是送到他身边来镀金的,伐辽复燕这是多大的功劳,大伙只要能够蹭上一星半点,接下来这一辈子便都有光彩了。
原本这些勋贵达官是最会投机,在储君之争中,他们骑墙观望,对赵桓或者赵楷都是一视同仁,两不得罪。但伐辽的大幕展开之后,事情就有变化了,这种变化在赵楷被任命为兵马大元帅时达到第一个顶峰,在他抵达大名府后成了第二个顶峰。
这种被众星环伺的感觉,让赵楷非常高兴,也让他越发对储位渴望起来。
仅仅是兵马大元帅,都已经如此风光,若是到了九五至尊之位,那会是何等风景?
“王黼,前方有没有消息传来,童贯不是十多天前就开始进逼燕京么?”
不过这时,还有一个小小的遗憾,就是连续十余天,赵楷都没有收到前方的任何消息。
王黼嘿嘿干笑了两声:“军情机密,若非有决定性的胜利,想来童贯也不会向这边传递消息。”
这几天,他都是用如此方法来搪塞。赵楷虽然聪明,可生长于深宫之中,对实务并不了解,因此也能胡弄过去。但王黼却知道,前面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否则情况不会这样。
说来可笑,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伐辽总管的赵楷,离前线并不算太远,却在十余天后,连童贯第一次败阵的消息都没有收到。
这当然是童贯有意对后方封锁消息的结果,败敌或许童贯不拿手,可是瞒骗“自己人”,他一向很拿手。
但是到今日,赵楷也意识到不对,不仅童贯不派人来禀报前线战况,就是他派出去“慰问”前线将士的使者,也一个都没有回来。
“王黼,你实话实说,前方是不是出现了什么意外?”他沉声问道。
“前方……或许会有点意外吧,不过我大宋三十万大军,辽国虚弱至极,哪怕有点意外,也改不了辽国败亡的命运,大王只管放心。”王黼也顾不得掩饰,有些焦躁地望了北方一眼,他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他停了一下,看了看围在赵楷身边正接过话茬满口谀辞的人们,然后微微怔了一下:“大王,若想知道前方的消息,可唤童渐来,童渐……或许与童贯有联系!”
童渐不在!
赵楷驻在大名府,头几天还是做出了与军士同甘共苦的模样,宿在军营之中,但几天之后,他就受不得这苦了,军营的榻太硬,营帐不够挡风,军中规矩太多,还有不能携美人在军中酒宴……故此现在赵楷是住在大名府中一户人家宅邸中。这些日子,童渐每天老早就会来此,与别的前来镀金者一起奉承赵楷,可是今天,童渐却是不在!
也是奉承的人太多,少一个没有谁会注意。想到这里,王黼有些懊恼,若是蔡京,只怕第一时间就会注意到这个细节了。
赵楷听得王黼的话,也转着脖子看了看自己周围。
他比王黼想象得还聪明,但同时,他比王黼想象的还要缺乏城府。发觉童渐不在,赵楷跳将起来,又惊又怒:“前方有变,前方有变!”
然后,他立刻下令,派人去童渐住处。
住处没人。
此时的童渐已经出了大名府,正在纵马狂奔,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应天府,然后再更短的时间内问出周铨的所在。
身为童贯之孙,哪怕未必真有童家血脉,但童渐还是养尊处优惯了,这种纵马狂奔的情形,实在不适合他。
但他不得不如此,祖父童贯的信中非常严厉,要他再最短时间内找到周铨,然后……
“跪于其门,负荆请罪,不得宽宥,勿回见我!”
童贯很清楚,自己派人回京,将前线失利的原因归罪于周铨的大炮,这也就意味着狠狠得罪了周铨。不过他不怕,他觉得按周铨此前的行为习惯,只要付出足够的利益,应当还可以让周铨同意此事。
无非就是损失些名声罢了,周铨只要再将之推给下面的人,承认一个不痛不痒的失察之过,事情就完美解决,至于前线数十万将士惨败死亡的真正原因,不会有人真心关注的,就连他们的亲人,可能也在得到抚恤之后,很快就将此事淡忘。
童渐就是他派来和周铨谈判的,同时也是向周铨表示他的诚意。
童贯深信,周铨是个聪明人,知道他的意思。
大名府中,赵楷已经得到了童渐离开的消息,底下人办事很妥当,不但知道童渐离开,还知道童渐是接到了一封密信之后,神情大变,于两个时辰之前突然出城,带的随从不多,但带了不少匹马,分明是准备一路轮骑,要赶往某个地方。
赵楷此时完全无心去欣赏底下人的细致,他的心里满是惊恐。
那封密信,肯定是童贯派人送来的,是什么样的消息能让童渐吓得来不及向他禀报就离开大名府?
前线出问题了,而且是大问题,很有可能就是一场惨败,甚至……辽军反攻入了大宋境内,离大名府不远,所以童渐吓得逃跑了!
擅于绘画的人,联想能力总是比较丰富的,赵楷不但猜出了真相,而且猜得比真相还要多出那么一些。就是这多出了的这些,让赵楷怕了。
不仅是让他怕了,赶来奉承他的那些投机者们,同样不傻,于是第一时间,冲往京师和北方的信使、探子,都将大名府的城门都堵住。
而且无需要吩咐,众人就开始各自准备行囊,以备万一。
赵楷还在焦急地等,毕竟他是大元帅,离开军营住在城里没有关系,可离开驻地,就需要理由。
半个时辰之后,他身边的奉承者少了四分之一。
一个时辰之后,少了一半。
两个时辰之后,赵楷身边,就只剩余一个魂不守舍的王黼。
“究竟……出什么事了?”赵楷喃喃自语,就在一日前,他还自信满满地勾勒当他成为太子之后要怎么做,成为皇帝后又要怎么做,可现在,他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急促的马蹄声将他从呆愣中惊醒,然后,他们看到了狂奔而来的探子,不只一个,是几十个。
随着这些探子回来的,还有前方惨败,童贯三十万大军灰飞烟灭的消息。
“回军营,回军营!”得知此消息之后,赵楷声嘶力竭地大喊,但整个人,却软绵绵地瘫在地上,半点气力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