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苦吾民数月!”这是重真携血战余威,对百姓作出的承诺。
重真想分一片土地给他们,让人人都能够欢天喜地地回家。
对于朝廷的些许怨愤,也会随着这份喜悦而烟消云散。
重真这家伙向来都是利益最大化的,杨鹤也是。
重真的这份承诺让他内心激动得不能自己,面上却丝毫都没有表现出来,数十年的风风雨雨,让他养成了泰山崩于面前而面色不改的涵养。
“老臣何德何能……”杨鹤轻捋胡须还在斟酌。
重真立刻就一拍大腿道:“我就跟人说杨大人高风亮节,不会在意这些虚衔。”
杨鹤简直就像给自己来个大嘴巴子,面对重真似笑非笑的目光,回忆起这个少年在此战之中表现出来的洞悉人心般的智慧,战起身一撩衣摆,就要下跪。
“老臣叩谢殿下恩典……”
他的膝盖尚未着地,就被重真强壮的臂膀托了起来。
四目交投,心知肚明,谁都不是省油的灯。
若杨鹤是一只修行百年狐狸,那么重真便是一只天生睿智的狐狸王。
他的手中掌握了太多的规则、底牌……
如今,这只狐狸王轻轻咧开嘴注视着杨鹤。
杨鹤刚开始还能与之对视,可是很快就撇开目光。
他轻轻一叹,哀求道:“还请殿下高抬贵手。”
重真却道:“一个举人就能免税五百亩,阁老觉得会否太多?”
杨鹤豁然看向重真,感到自己瘦削的身子都在轻轻发颤,强忍着怒意道:“此乃数百年绵延下来的规矩,还望殿下三思而后行啊!”
重真点点头道:“总要鼓励人多读书的,给点儿特权也是正常的。就五百吧。”
杨鹤摸不准重真说的这个“五百”,具体指的是哪些事物。
是留给自家的土地,还是举人免税的数字?
纵观重真的行事风格,杨鹤默默叹息:“不论怎样,与他都已没有关系了。”
以文官为主的权贵阶层与皇权相互制衡纠葛,已在大明持续了两百多年。
每当皇权触及到文官利益的时候,非但可以抗争,而且可以大力抗争。
许多次,都以文官集团的胜利而告终。
身为百官之首的内阁首辅,杨鹤不是不可以率先反对,以博取一个好的名声。
但是,最先被褫夺权利的,也一定是他。
到了那个时候,无论文官集团是否胜利,也跟他都已经没有丝毫关系了。
人走茶凉,是大明官场的最真实写照。
人都是有私心的,杨鹤当然也不例外。
“杨少保啊!多么诱人的头衔啊!老夫为官一世,出将入相,不就是为了如于少保戚少保那般,青史留名么?再说东林……不!不只是东林!
但凡是在大明为官者,都要掂量掂量!信王殿下之王霸之道,直追洪武永乐。若是仍旧抱残守缺,如对待嘉靖、万历、天启一般,终将会化为灰烬。”
“和稀泥的时代过去了!接下来的日子,就好好为朱家做牲口吧!”
“不!或许不是为了朱家!看殿下的样子,似乎是磨刀霍霍向猪羊!”
想起京师里养了年余的那头“福王”,杨鹤禁不住嘿嘿地笑起来。
又想起来自己似乎是姓“杨”,杨鹤又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接触到重真的目光,镶嵌在一张年轻脸庞上的洞悉人心。
杨鹤权衡再三,终究是下定了决心:“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太远了!那便——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少保!老夫杨鹤,前来会晤!”
杨鹤已然断定,当他为百官表率响应朝廷号召之时,会令天下权贵如何唾弃。
“但这又如何呢?吾辈儒者,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唾面自干,难乎哉?不难也!”走出大书房,沐浴在早春的暖阳里,杨鹤蓦然仰天大笑。
“杨大人怎么了?”
周玉凰带着几个俏婢款款走入大书房,带来了可口的点心。
重真俯身在地图上道:“这老家伙克服了一切心理障碍,终于触碰到了圣人之道,感觉整个人都得到了升华,由是仰天大笑出门去。”
周玉凰嗔道:“既如此,夫君不是该感到高兴吗?”
“做皇帝,不容易啊。我终于明白皇兄在最开始的时候,要把全身心都投入木工的原因了,无非就是为了逃避罢。”重真把涂涂画画的铅笔丢在地图上。
周玉凰很心疼夫君这段时间的工作压力。
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在工作上投入多了,夫妻生活上的投入必定就少了。
因此,周玉凰和小伍都是有切身感受的。
若男人是一块快坚硬的钢铁,那么女人便是一只只煅烧着烈火的熔炉。
无论怎样坚硬坚强,在这熔炉里待久了,都会被融化成一滩滩铁水的。
化作绕指柔的那些人,已经足够足够挺坚久持了。
谷友/span考虑到这些,本该为信王夫君张罗妾室的周玉凰,才迟迟未见行动。
重真也十分克制,又或者这男子向来都是眼高于顶的。
除了那一夜的两个女孩子,无论身边之人怎样娇媚,他都是微笑不语的。
哦……也不全是,还有个幽并大姐头呢。
只可惜那个奇女子,仅是夫妻之实就足够了,至于名分,从未在乎。
然而有些事情,注定是不可改变的,有些人一定是要迎回来的。
尤其是为着明金之局牺牲了自己,做出了卓越贡献的人。
徐亦欢!周玉凰早就知道了这个人的存在。
很难想象一个弱女子能够在根深蒂固的部落制里,是怎样游刃有余的。
毕竟就连她的父亲,都陷落在了奴酋的一句话语里,至今都仍在狱中。
“必要将之完好无损地迎回来,这是一场不亚于己巳之战的战役!”望着重真刀削般的侧脸,折射着坚毅的气质,周玉凰柔中带刚,默默下了决心。
这件事情由她去做,确实比任何男子去做,更加合适。
可最大限度防止狗急跳墙,甚至于不经意间,就可将徐亦欢迎回汉地。
初夏的沈阳仍旧凉爽,尤其是夜里,可是大政殿里却热火朝天。
黄台吉很憎恨自己明明很努力,却仍旧在发福道路上一去不返的身段。
曾经的翩翩少年,之后的坚毅青年,终于也来到了板油遍身的年纪。
底下的女人再如何迎合,也无法抚平他心中的痛与恨。
大明汉历己巳年初的绕道入关之战,具有极大的冒险成分。
成则谁都无法阻挡大金国的一飞冲天,若败……在他强力的手段下,大金国纵不至于分崩离析,然后八旗彼此之间却如明国的火器般,火药味十足。
只可惜,他为了维持表面上的强大、进取,付出了太多太多的精力。
便连曾经个把时辰的持久力都不断缩减,一刻钟,半刻钟,分分钟……
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底下的人怎么能够叫得这么欢的?
黄台吉蓦然觉得一切都好假,所有人都在迎合他的怒火。
所有人又好像都在等待着他在爆发中灭亡,鼻血,再次横流……
“来人!”
“大汗!”
“摆驾,去徐亦欢那里!”
“喳!”
木布木泰也恨透了这种生活,明明刻意迎缝,自家男人却仍旧想着别的人。
“大汗……大汗……”
无论她怎样挽留,这个聪明睿智的汗,还是怒气冲冲去了别处。
她的心中,怅然若失与无尽的憋屈、怒火,燃烧成了一片,足可将之烧毁。
然而很快她就冷静下来,穿戴好一切,以金国大妃的仪仗去了长子豪格那里。
不仅沈阳,整个八旗都暗流汹涌。
多尔衮虎视眈眈,她必须为了孩子,未雨绸缪。
自回到沈阳后,黄台吉从未去过徐亦欢那里。
他不知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这个年轻的女子?霸王硬上弓?
那只是遭受无尽的鄙夷!骄傲如天聪汗者,怎甘心如此?
权衡再三,黄台吉蓦然想起了一个人,便愤然转道,去了狱中找到徐道政。
三年的牢狱生活并未让这个道家男子变得多么狼狈,仍是那副闲散的模样。
黄台吉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无端又怒火中烧。
他以徐亦欢相威胁,迫徐道政道尽一切天机。
徐道政见黄台吉煎迫甚及,为女儿生计,只得悲呼道:“明者,日月也;朱者,赤火神雀也。烈火煅金,融毁一切。大汗不妨,将国号改一改吧。”
“日月明,也就是天火的意思?赤火神雀?就是朱雀?烈火锻金?融毁一切?原来所谓的天机,竟如此简单。”黄台吉喃喃许久,蓦然大笑,笑毕又道,“来人,恭送徐道长出狱!”
“喳!”
徐亦欢就像算准了那样在外恭候,徐道政的脚步多少有些虚浮。
见到女儿的一刹那,更是“哇”的一声嚎啕大哭,如同一个孩子。
徐亦欢搀扶着父亲,安慰道:“父亲莫要悲伤,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徐道政却像信仰破灭般呢喃道:“女儿,爹背叛了大明,背叛了故国啊!”
徐亦欢附在父亲的耳边小声道:“就不见日月,父亲何不抬头看看这天象?”
徐道政怅然抬头,入夜,无月,星光大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