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起,东方爻的嘴巴又被锯掉了。日出的时候他就坐在葡萄架下的石桌旁,苏九会把食物放在桌子上,他吃完后就在葡萄架下乘凉。夏季十分,一张张筋络分明的紫色叶子垂在石头架上,热烈的阳光跳跃在叶尖,阳光如翡翠平和而美好。
他沐浴在日光里,斜斜的影子与树叶融合在一起。适应了瞎子的生活,他的自理能力变强了很多。浅青的深衣穿戴整齐干净,蒙着双目的灰色绷带随风飘扬。
这一切安静的就像是一副古朴的画,花架下的少年,很美好。苏九这样想着,此时她正坐在台阶上,双手着托腮不声不响的观察他。她的嘴角不由的勾起,她发现她喜欢这样偷偷摸摸的看他。
因为他不知道她在看他,所以她可以毫无忌惮的看他,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想看多久就想看多久。无聊起来她就数他脸上到底有几颗痣,一颗在眼睛上,一颗在鼻子上,咦,眉毛里好像还有一颗美人痣。
但她不能发出声音,她有时因为从他身上又发现了一件新的物事,略带激动地想发表一声感慨却又紧张地赶紧捂住嘴巴。但脑子里又想到自己如此怂的行径,又忍不住要发笑。结果被他听到了笑声,他就拿起拐杖磕磕碰碰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天。
欸,大概在他眼里她已经成为了一个猥琐下流的偷窥狂。不能观察他,她只能蹲在院子里观察蚂蚁。张望架子上愈来愈紫的葡萄,大概要成熟了吧。
那时,夏风习习,满天星辰,满树葡萄又大又圆。如果能跟他两个人靠着石架,一面数着天上万卷星子,一面品尝凡间汁水丰满的葡萄却又是个多么美好的一个画面。但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他们之间破裂的关系已不可能恢复了。等他眼睛好了,她就该离开去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
她不会哭,因为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这时,外头响起叩门的声音。她放下手里的画纸去开门,人物的水墨画笔正完成了一半。来人正是王大婶,原来苏九要买的古代书籍到了。有好大一叠呢,她笑嘻嘻得捧着一叠厚厚的书在院子里看书,口中振振有词,故意念的很大声,好让房间里的他也听到。
“……楚春申君以荀卿为兰陵令。荀卿者,赵人,名况,尝与临武君论兵于赵孝成王之前。王曰:请问兵要?。临武君对曰:上得天时,下得地利,观敌之变动,后之发,先之至,此用兵之要术也……”
苏九瞥见窗子里忽冒出来的那道身影不由偷乐,合上书本悄悄走上去。对着正在聚精会神偷听的东方爻用力一喊。正在聚精会神的东方爻果真被吓了一跳,跳将起来往后退出几大步。苏九站在窗外哈哈大笑,笑的差点岔气。
东方爻满脸通红砰的一声关上了窗户。苏九吃瘪,撇嘴道:“你要想听故事你告诉我嘛,我念给你听啊,干嘛这样憋着。”屋子里没有动静,他大概真的生气了……苏九挠挠头垂头丧气的走了。
晚饭放在门口,三菜一汤。苏九回来收碗筷的时候碗盘已经空空如也,她泯唇一笑,心里暖暖的。虽然她做的饭菜水准不高但是每次他都吃的很干净,自己努力做的事被别人接受是一件很令人开心的事。
苏九将碗筷端到厨房打水洗碗,豆子大的油灯发出微弱的光芒倒映着她辛勤劳动的影子。哐当一声响动,窗户被风吹开了。苏九放下抹布去关窗,却见窗户上躺着一张白纸,大约是被风吹来的吧她这样想着,拾起平滑的白纸。
两个大字赫然照进瞳孔,厨房门被霍然推开。
苏九急冲冲的跑了出去,那张白纸飘在地上,已不见她的踪影。她立刻去找来王大婶,同她换了一套行装假扮成王大婶的样子趁机溜达出去。
王大婶此时正穿着她的衣服站在院子里,手里还拿着一个木桶。王大婶皱着眉头望着院外幽深的黑幕。心道:这丫头大晚上的出去干啥呢?还神神秘秘的。台阶上的暗处传来吱嘎一声响动,门开了有红彤彤的灯火照映出来。
灯光柔和的洒在他的身上,他穿了身青色儒雅长衫。手里挑了把羽毛扇,眼前的飘带随着夜风飞舞。王大婶怔怔的看他,只觉得看着极为舒心与温和。但这夜风很大王大婶也知道他身体带伤正想上前劝他回屋休息,却听得屋檐下传来他柔和的声音:“是谁在那里?”
王大婶停下脚步心里一想,方才苏九对她说过她出去的事不能让东方先生知道。但若是王大婶现在出声的话这一切就穿帮了,她紧紧闭着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想只要不出声他也是看不见的,但当王大婶抬起头,却赫然瞧见那张儒士般的脸正看着她这个方向。
突突的目光——
大婶心中却是一滞,是她的错觉么?她总觉得那片遮眼的绷带后头有一双阴冷黑亮的眼睛正紧盯着她,如同黑夜里潜伏着的鬼魅。看得她浑身难受,就像是被人扒光了衣服暴露在街头那般。
此时,他的嘴角勾起一个弯弧,声音朗若星辰,“外头冷,若是王大婶的话可以到屋里坐坐。”
他居然发现了?王大婶悻悻的应了一声便朝屋内走去。她忽然有种奇怪的想法:难道东方先生的眼睛早就好了,若不是这样为什么会发现她?思及方才她的脑中突然跳过一个细节——东方先生手里除了拿着扇子好像还握着一张窄窄的白纸。
瞎子也可以看信么?
她心中满腹疑问,总觉得那个东方先生看起来不简单。
东方爻静静伫立在房前仿佛一尊不动的佛像,他的左手滑出衣袖,原本垂着的手指慢慢收拢捏紧,一片□□状的物体自他的手心落下随风而逝。
一张白纸被碾碎了……
苏九很成功的溜了出来,她气喘吁吁的窜在大街小巷。内心的激动溢于言表,一颗突突跳动的心脏似要窜出胸膛。
果然老天爷都在保佑她,希望她与柿子快点重逢。柿子在信上说约她在城中米铺子门口见面。街道上静悄悄的,大半夜大家都已经关灯歇业,谁也不敢出来瞎晃。苏九找了颇久终于找到了陈记米铺。
她焦急的转身回看搜寻柿子的影子却没有,大街上半个鬼影的没有。苏九跺跺脚,发现漆黑的湖面上荡着一艘小船。本来她是看不清的,因为船头亮起了一张红灯笼,不禁想这么晚又是谁在这里泛舟呢?
苏九心脏一阵乱跳,慢慢走上去,只见这小舟一晃一晃的向岸边驶来。是他么,是柿子么?
她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手心粘滋滋的。漆黑的江面如无光的深镜,唯一那盏红艳的灯笼妖魅如鬼火。
裹着斗篷的渔夫踏上岸忽然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苏九撩起裙摆跳上了摇摇晃晃的船,黑色密透风的布将入口裹的严实,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的神秘,不知道柿子在搞什么,他还是以前那个豆芽菜少年么?
苏九一鼓作气掀开黑布踏进船舱,方正的木桌上点着一盏油灯,暗淡仿佛是萤火虫快要脱落的光。墙壁上挂着一件蓑衣还有些渔人的器具,环境寻常朴实。忽然见一道修长的背影立在船尾,奇妙的明暗阴影,轮廓厚重。
这是,他?
关键时刻苏九又说不出话了,一块巨石突然头卡在她的心口。混淆了思维,阻碍了表达的能力。她紧捏衣角反复的搓来搓去,脸烫的似烧开的猪皮,吸口气鼓起莫大的勇气喊道:“柿…柿子?”糟糕,为什么说话结巴!?
“你还是傻乎乎的…”他的声音,很好听。完全没有小时候的稚嫩生硬,多了男子特有的磁性,添了成熟的韵味。他说话的同时徐徐转身,烛光倾洒在他身上。优美的身段无可挑剔,只是那张脸上却戴着一张银色的面具,精致纹路遮住了大半张脸,面具后头的眼睛墨色不褪。
这是什么意思?苏九心里一空,失望又是不解,“柿子…你为什么要戴着面具?”
他抚着华美的面具,轻叹一口气,带着婉转与无奈,“因为柿子脸受伤了,不想阿九看到…”
苏九摇头,一如既往的坚定,“不是,不是的。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讨厌你,只要你是柿子。我永远都不会嫌弃你的,就像你包容我的缺点那样。”
他仰头,眸光飘渺,忽失声笑道:“就算我成魔了…你也?”
成魔了,成什么魔,他究竟在说什么?
苏九睁大眼睛看他,想迈过去搂他的臂膀,心底却有些许恐惧,吃吃说:“柿子你把面具摘下来好不好,我不喜欢这个面具。”
他缓缓摇头,“不行,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苏九迟疑片刻才向他走去,她忽觉得他好陌生,哪里都陌生。大约是六年没见了生疏了而已,过了这个阶段就好了。他伸手将苏九拉入怀抱,手指细细摩挲她的脸。
五年了,她还是这样傻乎乎的。一如他当初所见那样,唯一不同的却是她的眼里有不安有生分还有疏离。他对自己说只是因为时间罢了,她不会走的,他能用同等的时间将她拉回来。别人的心很容易变,但傻乎乎的苏九是永远不会变心的。
他能这样说服自己。他抚摸她,似珍惜一样珍贵的瓷器,怕一不小心便碰碎了。他焦躁不安的心里陡然升起一丝愤怒,她的眼里分明映着另一个男人啊。是他的错觉么?手指蓦然收紧,想要俯身吻她。
她却失措躲过,如受惊了的小兔子,露出一个微笑,问他:“柿子,说说你这些年都过得怎么样吧?还有……我在九凤楼和金灵岛遇到你,你为什么不认得我?”他想她是在扯开话题,自嘲般的笑笑,敷衍了一句:“我有我的苦衷,有时不能和你相认。你呢,阿九,你过的怎么样?”
苏九挑了张凳子坐下,隔着他。她双手撑着下巴,回忆起了什么,笑道:“也不怎么样,我遇见了一个恶人,脾气不好,心眼又坏。总是想着办法折磨身边的人,哈哈,天下怎会有这种人。”苏九顿了顿,又失声道:“…但偏偏大家却又都很喜欢他,村里的那些大人小孩都很尊敬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捏着茶杯的手蓦然收紧,“东方爻是吧?”
苏九抬头看他,笑道:“是啊!你怎么知道的?他复姓东方,名爻,字爻之,他这个人骄傲的很呢…”
他刻意泯了一口茶,道:“别说他了,说说我吧,我想听。”
她挠挠头,脸上的笑意忽然转变成了沉思,“你啊,个子不高的豆芽菜少年。总是板着一张脸故作严肃。其实笑一笑更好嘛,多笑笑十年少。像那个东方爻他整天就一张嘻嘻哈哈的脸,没有正经形的……”
“你够了。”他啪的掷下茶杯,茶水砰地溅出。
“咦?你的袖子湿了我帮你擦。”苏九伸手帮他擦袖子却被他同时抓住了手,他捏的很紧很用力,面具后头的眼睛更是阴沉骇人,如同黑夜鬼魅的幽瞳。
她暗自抽手,脸上闪过一丝不安,反问道:“怎么了,你不开心么?”
他垂视片刻终是松手,“没有,有点累而已,陪我好不好?”
“好。”苏九收回手塞进袖子里。江渚风大,垂幕四卷。柿子起身去关窗,他回头对苏九说:“晚上夜风寒去床上睡吧。”苏九倏地抬头,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余光瞥了瞥角落处的一张小卧榻,皱起眉头对柿子道:“好像有点小欸。”
“我不碰你…”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放柔声音,“去睡,我觉得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