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九在台阶上抖抖积雪与泥土才踏进竹屋，目光在屋子里扫了一圈，暖炉，酒盏，香炉。目光停在那青色的身影上，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藏着刀锋，“先生明知崖中无药，却遣我去采药。幸蒙上苍眷顾，碰到了一位婆婆，婆婆将剩余的触须草给于我。诺，给你。”她的话有丝讥意。
东方爻恍若无闻，与须屠大师相视一眼，目光牢牢的盯着苏九，一副要把她吃掉的神情。
难道是她太顺利了所以他觉得很遗憾，苏九慌了，刚才那一身凌厉之气马上减灭一半。气氛古怪中，还是须屠大师先开的口，“婆婆？！可是谷底的婆婆！？”
苏九点头，那厮还是不说话，活生生要吃了她的神情。苏九窘了，不知哪里又惹到他了。咔嚓——熟悉的脆响，苏九惊然间看见本握于他手中的青色釉陶酒杯裂了。
火气那么大！
“东方，老衲回寺中取药。应该还来得及！”须屠大师飞奔而走。苏九一头迷雾，有些恼火。这两人各自到底在盘算甚么？从头到尾在打甚么哑谜？
抬头，东方爻终于出声了，那声音寒如六月飞雪，“谷底的怪婆婆，不能随意要她的东西，否则必会付出代价，她定是给你下毒了。”苏九骇然，双手捂脸。“那怎么办？”
东方爻一脸沉重给她把脉，许久悻悻道：“看样子你是中了她的一线红，七日之内必七窍流血而死啊。”
苏九绝望了，“那怎么办？”那婆婆为何要害她？她越来越不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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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屠大师又像一阵风似的回来了。背了一大袋解药与□□回来，瓶瓶罐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鼓鼓的包袱里装的是银子。“这个？”须屠大师拿出一瓶酥香散，红色的细颈瓶。东方嗅了嗅瓶口，慢慢摇了摇头。
须屠大师相继掏出春风露，含笑散，拂水丹…东方皆摇头，最后东方从桌子上拿起一个白色玲珑瓷瓶，“这个，鹤顶红，以毒攻毒。”东方脸上展开淡淡微笑。
须屠大师满脸慈悲怜悯的望着呆若木鸡的苏九，捏了捏佛珠，宽慰道：“阿弥陀佛，万物不变，本无生死，只是回归自然而已。”“……”苏九。
房间内，东方爻拔开瓶塞，将鹤顶红倒入热水中，雾气氤氲，照着苏九一脸苍白的脸蛋。“把衣服脱了，进到水里，我用针灸。”东方淡道。苏九闻言立即双手护身抵死不从，坚定的摇摇头。
东方爻明眸含笑，望着水中碧波倒影，悠悠道：“这样也好，我去叫须屠大师。”
“……”苏九。
结果，苏九乖乖的脱了衣服，浸泡在水里。浑身被插成了一个刺猬，黑色的毒血从东方爻事先划破的伤口汩汩流出，融入清水，水有些混浊。东方爻正在一旁调药，石杵一下下的砸药。咔嚓——脆响一声，仿佛是嗅到了危险，苏九立即惊觉，差点撞上桶壁。
东方爻沉默半晌，道：“天冷，手滑了一下。”
苏九宽心，复又缩进水里。东方爻精通医理，不循规蹈矩，从不按规矩出牌。他的宗旨是，无论什么法子只要效果达到便是好法子。苏九也无例外，在他没日没夜的折腾下，三天后这奇毒已经解清。
“我仁慈，且让你休养几天。”草庐内，东方爻细细筛选着篮中草药，忽的看到苏九正一脸感动的看着他，他觉得十分不顺眼，便添了一句，“好了立刻走，我不留无用之人。”苏九的笑容僵了。
“东方先生！东方先生……”邻村的张大伯气喘吁吁的跑来，大口呼着冷冽的空气，焦头烂额道：“我家的牛难产…东方先生快去看看！”
东方爻稍稍安抚张大伯，回眸看了一眼苏九，吩咐道：“你留着看家。”便同张大伯一起走了，身影埋入大雾之中。
东方爻回来之时已是夜里，满头大汗，一双手上染着鲜血。苏九打来一盆热水，东方爻仔细洗完手，用干爽的毛巾慢慢擦干净。瞅了一眼旁边的苏九，笑道：“无事献殷勤，但你还是不要作念想，我依旧不会收留你，明天就走。”
“佛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救了我两次。为何不帮忙帮到底，你让我走，我一样会冻死在雪地里。既然如此，一开始你就不必救我！”稀薄的灯光，重重叠影，苏九的脸颊失去昔日圆润，有些瘦削。
东方爻慢慢放下毛巾，眼中讥笑荡漾，“你是说我绝情？乱世当中本就是各凭本事，你若无用不如找死。”他的声音轻轻盈盈，却是字字重击她的胸口。
她怔怔的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光影交错，一身拙朴的翠绿袍子，风雅皆俱。她又想起那个雨夜，那个人问她：你为什么会绝望。她道：因为害怕。他却说：没有心便没有绝望，也没有害怕。
“你也是个没有心的人！”苏九一把推开他，回房间理东西。不一会儿，拿着一袋东西夺门而出。东方爻淡定的关上门，回房间睡觉。
苏九狂奔在黑夜里，一胸腔的愤懑。以最恶毒的语言骂这个天下最恶毒的人，“死东方！我咒你生不出儿子，也生不出女儿。我咒你鳏寡孤独，绝妻绝子……破草庐，谁要住？一把火烧掉算了！”
东方安心的睡了一晚，神清气爽。推开房门，散步到走廊上。伸了个懒腰，定睛一眼，原先整齐的菜圃根叶乱飞，辛辛苦苦栽培的蔬菜全被拱了。东方爻脸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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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九停停歇歇，一晚上赶了二十里的路来到镇上的集市，将东方爻的菜卖了，倒是赚了一锭银子。那些人纷纷说姑娘的菜种的可真出色。想不到这厮还挺会种菜的。
苏九走在大街上，掂量着银子心满意足。想想那厮生气发火的样子，忍不住快意大笑。直到人群送来鄙夷的目光，她才收敛收敛。
清晨薄雾，原先沉静的大街突然之间喧闹起来，好像城中来了什么重要人物似的。小姑娘们激动的往城门口奔去，苏九在人群中跌跌撞撞，也被人潮推着向城门口走去。
小姑娘们激动地大喊：“江公子！你是我的心我的肝，我不能没有你！”
“江笛秋…我爱死你了！”又一个小姑娘失控大叫，双目飙泪。
阿勒，江笛秋？江笛秋……江笛秋！！苏九仿佛掉入了一个无底大黑洞，四周漆黑一片，只余头顶一点日光跳跃。人潮涌动，耳边的声浪一阵覆过一阵。“柿子……”苏九双目无光，垂着手臂不可思议道…
直到某个小姑娘失手推了一把苏九，苏九才从虚境中恢复过来。赶紧拔腿追上去，嘶声竭力叫道：“柿子！……柿子！我在这里…小九在这里啊！”双手伸向长空，希望能够被看到。
成群结队的少女们堆在城门下，少女们各各花枝招展，脂粉艳丽，红唇若桃。她们双目灼灼，射出希冀的目光，好似看到了梦中的情郎，几近痴迷地喊道：“嗳…江公子，我的小宝贝……”
苏九愣住……那个瘦弱的豆芽菜少年什么时候这么受欢迎了？
五六层的人墙上，露出一顶紫色的轿顶，四侧珠帘半卷，香吐薄雾。步撵四侧各站了四个身披紫色薄纱的美女。她们每个人都手提精巧的竹篮，篮中放的是红润的蟠桃。
每走一路，美女们都会从篮子里抛出一个蟠桃。她们杏眼带笑，手指纤纤，腰肢纤细，紫纱清扬，恍若从画中走出来的仙女。轻纱中有一个神秘的身影，看不清他的脸，想必就是江笛秋。
无论苏九叫的有多大声，柿子都始终不偏头看她。
此时，城墙上有几团黑影在挪动。见机成熟，手持长剑从城墙山飞下。一招玉雁式，利剑向江笛秋所在的紫色歩撵刺去，招式毒辣，一招便打算让江笛秋人头落地。如此惊人的场景，姑娘们吓的花容失色，失声尖叫。
“苍蝇堡，人如其名，行事也下贱。”纱帘中传来男子的声音。话音刚落，但听得空气里刷刷两声，飞出几颗石头，快得没谱。准确的砸中苍蝇堡的人的要穴，那四只黑溜溜的苍蝇就从空中掉了下来。
四位侍女们紫色绫带一抽，绑住那四只苍蝇的身体，就这样拉走了。
反应过来的人群纷纷叫好：“为民除害！江公子大义！”一时间，菜叶子满天乱飞。四只苍蝇被砸了一脸。在一场闹剧中，柿子不惊不乱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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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九宽慰自己，柿子刚才铁定没有听到她的声音，所以才没有看她。虽是这样想着，但心中还是有些气馁。
伸手又去倒了一杯茶，坐在茶铺休养生息，打算休息好了就去找柿子，然后狠狠的骂他一顿。烂柿子，胆敢这么久都不来找她！？
“东方先生，你来了。”门口那小厮迎道。正是东方爻，此时他换上了一身白色的长衫，衣边用红线点勒。看上去清爽干净，从容淡然，心情貌似还不错。和着满面春风的微笑，挑了一张门口的位子坐下。
不会这么巧吧，他也来这里喝茶？
苏九躲在包袱后头，心想遭了。他就坐在大门口，她待会儿该怎么逃出去呢？她实在觉得头很大，但所幸东方爻似乎没有看到她，还悠闲的跟小厮谈论天时。
东方迎风起了一卦，从容道：“明年季节多雨，芒种应当会提早。谓有芒之种谷可稼种矣，所以，应当早些播种，这样到时候农事不会太赶。”
“东方先生说的是，小人受教了。”小厮毕恭毕敬道。东方不甚在意的笑笑，对着小厮道“拿三坛竹叶青来，今日我要不醉不归。”话末似有意又似无意的朝苏九那边瞟了一眼，搞得苏九一阵心慌，反复确认他有没有看见，最后确定他只是习惯性的瞟两眼。
东方爻拿大碗喝酒，很快一坛就没了。他的酒量也好，一口气喝了三坛才醉醺醺的倒在桌子上。小厮将他扶到楼上房间休息。苏九悄悄跟了上去，小厮走后她溜进房间。东方爻睡在床上，不省人事。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来闯。“先生……猪头？”苏九装模做样的叫了两声，东方爻睡着了没有应她。苏九登时大喜，跑上去狠狠的抽了他两耳光。东方爻的脸颊立刻起了红肿。“东方小儿，今日我就要替天行道！”
苏九欲再抽两巴掌，体会一下快感。手掌扇风下落，东方爻倏地睁开眼睛，苏九的手停在半空中。苏九只听见心脏霹雳一声，碎了。“哦，有蚊子，我帮你打蚊子。”她灵光乍现忙补口道。
“是么，那真是要谢谢你了。”
“不用谢，纯善如我，应该的，应该的。先生无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告辞。”
“嗳，我请你吃饭吧。”东方的身躯拦在门口，大方建议道。
“不用！不用！”苏九虚心推辞，转身向门外走去。东方爻伸手将她拉回来，纯善笑道：“要的，你帮我打蚊子，我当然要好好谢谢你。”
苏九感觉她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