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雁听李鱼讲完经过,手拿冷香膏,道:“牡丹夫人不过是要羞辱我,目的既已达到,当不会再行诡计。过犹不及的道理,她身为钓鱼高手,自是深得三昧。”
李鱼听上官雁语打机锋,脱口而出道:“你怎又开起玩笑来?”
“我是怜你一番辛苦。”上官雁眼眸流彩,将心声直接道出,忽又觉这话太过生分,与“知己”两字背道而驰,连忙笑着引开话题:“好了,你该尽些地主之谊,快引我寻一处水源,一试冷香膏效力。”
李鱼熟门熟路,带着上官雁来到秋鸣山山腰的一处山涧。
涧水清泠,偶遇山石,便自跳珠溅玉,于幽静中生出活泼之趣。
上官雁将冷香膏涂抹脸上,先将裙摆卷起,然后轻轻蹲下身子,双手掬起一捧清水,毫不犹豫,往脸上敷去。
冷香膏果然有效!
清水一碰到上官雁肌肤,与冷香膏发生作用,那两个刺眼的红色“淫”字便即消失不见。
上官雁瞧见水中倒影,亦自欢喜,不顾涧水凉寒,复又双手掬捧,认真清洗脸庞。
其时朝霞明丽,虽被山壁所隔,映照不到上官雁脸上。但天边彤霞缥缈,恰衬得涧旁肌肤胜雪,直是霞光之中一捧雪,仙姿绰约,奇芳清远,叫人目眩神迷,贪看不尽。
上官雁忽觉身旁目光灼灼,没来由一阵羞涩,啐道:“洗脸有什么好看的?先别看这边。”说话之时,几颗水珠从她脸颊上滚落,恍如荷花坠露,益见得楚楚动人。
李鱼心怀大畅,依言转过头去,暗忖道:“能够唤回上官雁容颜,总算我将功折罪。”
忽听上官雁道:“差点忘了,给胡姐姐的梅花糕还没有买呢。李鱼,这附近可有卖梅花糕的?”
这一问倒是勾起李鱼馋虫来,他已大半天没有进食,这时也突然觉得饥饿了:“云来镇上有糕点铺的,味道还不错。”
云来镇地处西鄙,外来过客并不太多。李鱼与上官雁一在镇上现身,立刻引来众多目光。
老太太们望见李鱼,亲切的叫喊着:“李小哥,好多时没见着你啦,哪里拐来的漂亮媳妇?”
裁缝店的老板娘倚靠在门口,远远就打量着李鱼与上官雁,待两人来到近前连一句招呼也不肯打,目光却直随着李鱼两人,还暗地里往地上吐了好几口唾沫。
卖鱼的小妹挺着个大肚子,老远就对着李鱼招手:“哥哥,今儿的鱼儿鲜得很,买一尾回去煲汤呀。给你打个九折,再实惠没有了。”
待李鱼走远,她又与旁边的摊贩争论李鱼与上官雁的关系,猜测李鱼突然回来的目的,声音响亮如锣,远远飘到李鱼与上官雁耳中。
上官雁笑道:“青山寂静悠闲,小镇热闹有情,难怪能够你安心隐逸山中这么多年。”
李鱼却是一阵怅惘,手中的包子顿时不香了,道:“我在山中之时,想象仙林瑰奇。如今身在仙林,又怀念当时简单。只是,心为形羁,出处两难,秋鸣山上的木屋就算重新盖下,也未必能安心住下了。”
“你是穷年忧黎元的热心肠,本非怅然吟式微的隐逸客。还是快快买好梅花糕,赶去玉笛谷。中间经此波折,栖止又少一日,马上又要为万仙大会奔波了。”
两人马不停蹄,御气疾行,终于赶到了玉笛谷中。
李鱼许久未履故地,心中激动非常。
玉笛谷与凤鸣山不同,凤鸣山只剩下一座山,而玉笛谷中还有那一个人。
于焉而言,玉笛谷才是倦鸟的归巢,疏影阁才是李鱼的家。
当李鱼降落在“止步亭”前的那一刻,他的眼里光芒四放,嘴角情不自禁浮上了笑容。
无论是眼前的亭子,还是远处的梅花,都是他久别重逢的狂喜。
望见亭子如故,望见梅花怒放,望见魂牵梦萦的一切一切都与想象中别无不同,李鱼的心越发跳动。
有一些畏怯,有一些不知所措,却敌不过滚热的情思,任由迫不及待的雀跃引路,任由紊乱癫狂的放肆穿过梅林,一步一步靠近心中最柔软之处。
渐渐来到疏影阁前,隔着梅花树影,隐约听见一个男子说话的语声。
李鱼心头一愣:“疏影阁中怎会有男子在?那人似乎还颇为年轻……”
一旁上官雁也觉得诧异,忍不住“咦”了一声,却又忽然止住了话语,并不向李鱼发问。
李鱼大踏步往前,不一时已将那浏亮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那的确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那人果真是与胡绛雪在说话:“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所谓妙悟者,与仙子所言境界,其实殊途而同归,而在下所宗者,乃‘兴趣’二字。
诗贵盛唐,而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
更听得梅花仙子胡绛雪道:“沧浪公子千秋高论,恰似佛陀说法,天花乱坠,使我有茅塞顿开之感。然水中之月何如天上之月,镜中之象何如本来之象,以此为兴趣,岂非又隔一层?”
若在平日,李鱼听得此等禅机诗理,早是心痒难耐,沉浸其中而忘却身外世界。然而,此时的李鱼却无心去思考什么诗理,他只是有一种迫切,迫切去看看到底是谁与胡绛雪在说话。
隔着稀疏梅花,李鱼已瞧清了那男子的模样。
在往常李鱼与胡绛雪谈诗论道的石凳旁,那人长身玉立,一张俊脸英气纵横,一袭紫袍风度雍容。
最令李鱼难堪的,是那人的一双眼睛。
那人与胡绛雪对面而立,虽然隔着半丈的距离,可是那人眼中并无一点怯弱,并无一点畏缩,竟是堂而皇之,神采飞扬,直直望着胡绛雪,仿佛一双眼睛也会笑,笑得从容潇洒。
李鱼曾经以为,所有人都会像他一样,在胡绛雪面前自惭形秽,不敢作刘桢平视。李鱼曾经以为,所有人都会像他一样,不能够真正站在胡绛雪的旁边。
而现在,李鱼明白了自己的大错特错。
男才女貌,这一个词,忽然就跳到了李鱼的眼前。
而那本来已经忘却了的闲言碎语,也忽然卷土重来,在李鱼的脑海中得意洋洋,捧腹大笑:“胡绛雪与情郎花前月下,你却要拼死搏斗,到死也得不到胡绛雪一滴眼泪,你难道不可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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