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陵县常年遭受山匪搅扰。一则是山匪盘亘数年,匪贼众多,又藏有大量武器。二则是五鼎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几任县令都曾带人剿匪,皆以失败告终。
每一次被掳上山的女眷,再次见到时,大都是一卷破草席子裹着扔下悬崖,被农户发现。
此次山脚下多了不少斑斑血迹和被拆卸的马车,路过的农人就知晓山匪又出手了。怕是又一场被劫女子的灾难。
却不料不到一个时辰,一列骑队赶着一辆破破烂烂的马车入了城门,把马车上四五个劫后余生的姑娘往县衙大门一放,告诉差役,这是从五鼎山山匪手上捞出来的,不等差役有所反应,那驾车的小郎调转车头,一列骑队赶着马车去了客栈。
姜定蓉与她的侍女石兰没有被扔在县衙门口。
自从她在雪雾中颤颤抬起眸,认下陶念念的身份,宁楚珩就丢给她一件玄色斗篷,下了山让亲兵挨个问了几位姑娘的家,唯独略过她。
这会倒是一起带着她入住客栈。许是一方面是谨慎,一方面是顾着男女有别,定下的客房也是隔了一层。宁楚珩带着自己的亲兵在下一层,上楼只有姜定蓉一间客房有人。
算是安全。
客房内,石兰谨慎地四处检查,姜定蓉解开裹在她身上的黑色斗篷,本想随手扔下,顿了顿,将斗篷内外翻看,又铺在榻上量了量,满意地颔首。
“身形倒是不错。”
五鼎山匆匆一面,他骑在马背上,姜定蓉不好直勾勾盯着他打量,连他相貌都未仔细看。这会儿丢她怀里的斗篷,倒是让她初窥一二。
石兰检查完,从陶壶中斟了杯热气腾腾的茶,过来递给姜定蓉,笑着说,“刚刚进客栈时,那位在前,和主子错了两步,属下瞧着,那位比主子似乎高出许多。”
这多少有些出乎姜定蓉的意料。她在女子中本就高挑,北楚地的男子也大多生得高大,她混迹于军队中,也很少会显得格格不入。若是能用高出许多来形容,那宁楚珩的身高,可能算得上格外优越了。
若想知道他身量具体,还得亲自与他接触才是。
只姜定蓉被放在客栈,从天明到黄昏,足足一两个时辰也不见宁楚珩找她。
姜定蓉兢兢业业扮演着一个被山匪吓到的弱女子,不好主动去找他,只让石兰出门取晚餐时顺路打探了一下。
却是宁楚珩带着自己的亲兵,在商议五鼎山剿匪之事。
天色逐渐暗沉,石兰点了烛台,姜定蓉推了窗,饶有兴趣坐在窗边瞧着外头的景色。
中原小县与北楚大有不同,夜中天空还飞舞着着细棉似的雪花。
和北楚的刀子雪不同,这边的雪花都温柔腼腆。
白日里没有功夫去欣赏,这会儿姜定蓉生出兴趣,伸出手探出窗外,风里刮着雪花,轻飘飘落在她洁白的掌心,转眼融化,就留下一手的湿润。
雪融在手中,没有几分冷意,就这股子风,吹得人骨缝生疼。
姜定蓉收回手时,门口响起敲门声。敲门的是宁楚珩的亲兵,人也没敢进来,在门口匆匆说了句大人请陶姑娘去一趟,有事相商。
相商?能与她相商的定然不是剿匪一事。宁楚珩想要剿匪那就要留在群陵县,不多不少,短则几日长则十天,那他这是要准备打发她了?
掌心的湿润才被暖热,姜定蓉慢条斯理用帕子擦拭,已然想好。
或许是个机会。
让石兰留下,姜定蓉准备一个人去。她起身才走出两步,脚下一转,却是将榻上明显属于男人的玄色斗篷抖开,披在身上。
夜幕下的客栈连廊墙壁点了烛台,风雪夜里还有旅人夹带一身寒气而来,一楼大堂吵杂,姜定蓉下了一层楼梯,视线下垂随意扫过堂下,就认出有一二士兵混在其中。
她收回视线,按照亲兵口中的房号敲了敲。
姜定蓉敲门,只不疾不徐轻敲两下。收回手时,房内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
“进。”
姜定蓉一面推门,一面心中想着,再听一次,他的声音还是好听得让人心动,若是有一日同帐,帐中他的声音,或许就能使人愉悦不少。
心下想的是不可言说之事,可表面上,姜定蓉却是微微含着下颌,脚步轻碎,提裙迈过门槛,犹豫中只半掩着门,下垂的视线,赫然是一个矜持内敛而规矩的闺秀。
姜定蓉清楚的知道,自己的眼眸在直视他人时,会无形中暴露她的凛冽。一个闺秀,若是拥有锐利的眼神,多少不太合适。
她自己做了计划,便是要执行到底,计划中人,包括她自己,都要完美契合她的假身份。
不要正面直视他。
姜定蓉如此想着,下垂的视线几乎是从地面,微微往上缓慢抬了抬。
她扫过坐在案几后的男人墨青衣袍。男人衣襟往上,脖颈纤细,从喉结到颈侧有一道绯红印记,有些刺眼。
姜定蓉的视线几乎是飞快地上划,将男人囫囵撇过一眼,然后重新垂眸。
咦,这个利刃居然意外的好看。
本匆匆一眼记不住什么,只姜定蓉记忆超群,她垂下眸,飞速在脑海中回忆刚刚瞥的那一眼。
无论从脖颈线条还是到他下颌线,面相轮廓,线条弧度十分优越,鲜少有男人能生出这般完美的弧度,骨相上,他已经赢了世间绝大部分人。
至于他的相貌,姜定蓉匆匆一眼只着重去看最能代表一个人的眉眼。
和想象中大将军凌厉的眼眸不同,宁楚珩生了一双含情眼,眼尾细长而上翘,睫毛下垂时,意外有些无害。
还挺……讨她喜欢的。
宁楚珩随意扫了眼站在不远处的温顺少女。
这会儿有时间,他仔细打量了眼眼前的少女。
一眼就看见,她身上裹着他的斗篷。
宁楚珩颇为不自然地抿了抿唇。
对斗篷视而不见,重点放在了她本人身上。
虽不应该,可他还是轻而易举能看见少女脖颈和脸蛋的肌肤,这么看去,似乎比那窗外夜空中的雪还要皓白,又如玉的温润内敛。
她如今垂着眸,纤长的睫毛敛去眼中光芒,他却不禁回忆起在山上雪雾弥漫中,雪中美人懒懒抬眸时,细长的柳叶眉下一双桃花眼眸光流转,是让人屏息的艳丽。
就她这般相貌的闺阁少女,也敢一个人带着个丫鬟私下偷溜。
从西南走到中原,不知道要多少好运才能一路平安。在群陵县遭遇山匪,也是在他马不停蹄中顺利地被救下。
思及她所做出的事,眼前的少女该是一身反骨。可他眼前立着的,却是个内敛温顺的姑娘。
她的人和她所做的事,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又思及在五鼎山上,周围哭到声嘶力竭的姑娘,和站在雪雾中淡定的她。
宁楚珩垂下眸。
他翻开案几上的信。
大尚郡的谭长河曾经帮过他,几年来头一次拜托他一件事,却是要带着一个姑娘回王都。
“陶姑娘知道我会来。”
姜定蓉就知道瞒不过他。
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知道有人会来,不知道是谁。”
小姑娘紧张地扣着手指,低着头小声解释:“谭叔叔知晓我私下行动,派人来送信骂过我,但也说起,会请人照看我一路。”
说话间,她低头时半拢着的乌黑长发顺着腮边垂落在肩头,她顺手捋了捋头发,乌黑发丝在她白皙的指尖轻轻滑落。
宁楚珩的视线跟着她的发丝走,最后在她指尖停留片刻。
“姑娘胆大心细,令人佩服。”
姜定蓉故作不满抬眸飞快扫了他一眼,趁着宁楚珩与她对视之前,又移开目光。
“我知道你这是在骂我呢。”
“也不是我想这样的。我只不过是为了去找我姑母求救罢了。”
她故意抛了个话题,宁楚珩却不接茬,只换了个话题。
“在下有事耽误,不能护送姑娘,不过可留两个亲兵给你。”
姜定蓉哪里能让他甩开自己,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在口中,只电光火石中,她忽地将话咽了回去,而后慢条斯理换了一句。
“军爷是要去剿匪吗,我可以帮忙。”
宁楚珩锐利的视线直勾勾盯着她。她能真切感觉到来自男人视线里的凌厉,微微弯曲脖颈,做出一副恭顺的模样。
“姑娘如何得知?”男人似乎随口问道。
“下午我等着心急又害怕,让我侍女悄悄出来打听的。我侍女偷听到军爷们说,要剿匪。”
姜定蓉将石兰偷偷打探一事,直接托盘而出。
却不料宁楚珩只是嗯了一声,并未有过多意外。
果然如此。
姜定蓉唇角带着赧然的笑意,心下却是对这个男人的警惕有所了解。
石兰这般功夫都避不过他。
幸亏她刚刚反应及时,若是瞒下此事,或许是个隐患。
“姑娘的侍女有些手段。”
“那是自然。”姜定蓉故作骄傲地抿唇笑了笑,“若是我侍女没有些手脚工夫,我哪里敢一个人偷跑。”
这方也算是圆了她此前过于跳脱的行为。
也不知道宁楚珩信了还是没信,他却不再提留下亲兵护送她一事,而是问她。
“你说要帮忙?如何帮忙?”
姜定蓉这会儿提裙上前两步,在案几旁,与宁楚珩两步远的距离,缓缓跪坐下来。
与男人只隔着两个身位,她单手撑着下颌,笑眯眯问:“不是念念自夸,敢问军爷一句。”
“若是军爷是山匪,遇上念念,会想劫走吗?”
骤然靠近的美人身上带着一股清雅的落雪气息,宁楚珩浑身几乎在瞬间仿佛感受到了危险似的肌肉紧绷,血脉激流。
没有危险的锋利,却是落雪的温柔靠近。
宁楚珩半响才抬起眸。
美而自知的少女,托腮满眼笑意,静静等候着一个答案。
若他是匪类。
他喉结微微滚动,明知只有唯一的结果。
……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