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黑衣的傅燕沉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人到主殿,最先看向若清,见若清表情与以往不同,匆匆向澶容行了个礼,问若清:“没事?”
若清点了点头。
傅燕沉见若清话不多,用余光扫了一眼澶容,这才发现他极不待见的李悬念也在这里。不过因为若清还在,傅燕沉无意与李悬念计较,只当没看到这个人。
他拉过若清,向澶容告别,有意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聊一聊。
澶容盯着他们即将离去的背影,默默地握紧了被衣袖盖住的手。
又是这样。
昨夜的开心来的突然,去的突然。不可摧毁的心防因对面靠在一起的人影有了裂痕,紫色的烟雾趁机出现,像是一张网,以嫉妒为名,困住了坐在白玉位上的澶容。
而在无人注意到的角落,澶容带回来的紫水晶正散发着耀眼的光。
总想趁澶容心神不稳,侵入澶容神海的紫晶得了机会,像是闻着血腥味而来的野狗,一下子撕咬住澶容的伤口,将毒灌入其中。
耳中出现嗡鸣的声音。
澶容的心境乱了起来。
这时,紫色的烟雾悄然出现,化作一只手,拖拽着已经混乱的心,在澶容耳边耳语——你就这样看着吗?
胸口有些闷。
凝视着若清离去的背影,澶容的脑子里闪过这两日两人相处的画面,心底的欲望正随着靠近的次数增长。
他忽然不想像之前一样,静静地看着他们离去。
他很想开口拦住他们。
他也真的开口了。
“若清。”
听到澶容的声音,若清和傅燕沉停下脚步。一旁的李悬念先是看了一眼澶容,又看了一眼傅燕沉和若清,脸上的表情比方才好看了一些。
似乎想看热闹。
李悬念垂下眼帘,优雅地拿起面前的茶盏,只是手中热茶尚未送到口中,余光一扫先瞥见澶容拿出一条发带。
那是一条红色的发带。
澶容食指轻托这抹红,白皙的皮肤经过红色点缀,多了几分暧昧的艳色。
等众人看来,澶容不徐不疾地说:“你的发带落在榻上了,过来拿回去。”他说话时,那双黑亮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若清,里面什么情绪都没有,表现得像是不夹杂任何邪念,却以极为严肃的口吻,说出让所有人都惊讶的话语。
若清在李悬念面前做的戏经过他这一击,变得不值一提。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李悬念托着茶盏的手一松,茶具砸向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而后杯子转了几圈,堪堪停在桌子边缘,要掉不掉的样子与李悬念的心情差不了多少。
而大名鼎鼎、修为已达到太原境的李悬念竟拿不住一个小小的茶盏,这大概是今年最可笑的笑话。
可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在意李悬念的动作,他们以震惊地、难以置信地表情看着若清和澶容,眼中的探究毫不掩饰。
任谁都听得出来,这句话是暧昧的。但因为说出这句话的人是澶容,所以没有人觉得他是故意的,只觉得他是真心想将东西还给若清。
他要若清过来。
要若清过去取走若清落下的东西。
可那东西是落在了哪儿?
榻上?
傅燕沉大脑一片空白,凝视着那条熟悉的发带,拉着若清的手慢慢松开。
“怎么掉的?”傅燕沉表情变得十分复杂,纵使心里知道澶容和若清之间不会有什么,可那句榻上仍是刺到了他。
傅燕沉知晓发带不似其他外物品,若清又是涵养不错的人,不会当着澶容这个师叔的面扯掉自己的发带,是以发带掉落,不是别人有心拿掉,就是睡觉时自己解开的。
想的到这点,若清心下一沉,恐傅燕沉误会什么,连忙说:“昨夜因为师父的事休息不好,就去找小师叔谈心。诉苦的话说得长了,精力不好,撑不住就在小师叔那里歇下了。”“谈心?”拿起停在桌子边缘的茶盏,李悬念长目眯起,语气微妙,“这谈心的时辰选得好,说累了还可以顺势安歇。”
若清听到这话,心里的火气压都压不住。
若清知道自己和澶容之间并无暧昧,可若清也知道傅燕沉不喜欢澶容对自己好。如今李悬念拈酸吃醋的话一出,傅燕沉难免生气,澶容也会尴尬。
可他们三人的关系轮得到他李悬念来挑拨?
若清眯起眼睛,心里恶念刚起,转眼却看到了傅燕沉有些陌生的眼神,当即慌了起来。
若清不想惹傅燕沉生气,可他能怎么办?他不想死,系统的事又说不得写不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而他不好当着傅燕沉的面发火,便压着火气说:“要不是李岛主这么一提,我还真没想到原来伤神也是要挑时辰的,所幸师叔性子好,品性高洁,不管是看在燕沉的面上,还是看在师叔师侄的情分上,都没有嫌我因师背叛而有的伤心多余,都觉得我应该保留几分人性。”
他说到这里,语带讥讽:“也是我想得不多,以为两个男人,什么时候说话不是说话,没想到男子与男子之间也是要挑选好相见的时辰,多亏李岛主心思缜密提醒我了。”
他言辞犀利,明着损了李悬念一通,已然是生气的表现。
李悬念笑了笑,道:“我说的其实不如你想得多?”
他轻声细语,不过是指责若清心思敏感。
可没等若清开口,澶容剑眉皱起,不悦地对着李悬念说:“他心思缜密不缜密关你何事?我们清原的事还用不着你来操心。”
被澶容斥责的李悬念身体一震。
念着过往相帮的情分,往年的澶容虽然态度冷淡,但对他不曾有过不客气的时候……
澶容不管他怎么想,冷声说:“你若无事,可以离开了。”
若清听着澶容偏心到极点的话,心却没有好受一些,因为傅燕沉一直在看着他。
李悬念身份尊贵,几时受过这种羞辱。
不用澶容多说,李悬念起身就走。
隐忍不发的傅燕沉等李悬念走了才上前一步。咄咄逼人的一面像是淬了毒的箭,毫不留情地刺向若清。
将若清拉到门外,他说:“两个大男人在一起睡一晚确实不是什么事。”
他说:“你因为素音师伯寝食难安我理解你。”
他说:“我也知道师父是什么样的人,知道你们绝无可能。”
他说:“可你慌什么?为什么自我从宗门大会回来你就像是有了其他心思,你有没有发现我们之间有了隔阂!你现在畏畏缩缩,时不时就会观察我的脸色,像我会害你一样!”
他的指责声如雷,震得若清头脑发昏。
不得不说,若清这段时间确实有特别关注傅燕沉的心情,毕竟他看过那篇文,他知道傅燕沉的心事描写,他以第三者的角度看到了傅燕沉在原文的心态,知道傅燕沉的嫉妒,傅燕沉的委屈,傅燕沉的不平,以及傅燕沉看不上自己的时候,心里是如何想自己的……
以前有人说知道别人脑子里想什么不是一件好事,那时的若清不太理解,现在若清懂了,也开始为了原文那些内心描写患得患失,担心当自己说话做事不完美时,傅燕沉会投已异样的眼光……
他怕傅燕沉不喜欢他。
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只是患得患失的他忘了一件事——他变了,傅燕沉也是会不安的。
傅燕沉总是指责他的变化,何尝不是担心他会变……
而他太在意原文内容,在意的时间长了,有了错觉,总是不能很好地区分原文傅燕沉和傅燕沉的差别。
他在意这个世界是小说,在意他的世界由文字组成,在意他们的一生不过是被作者安排好的寥寥几笔。有时他也会想,要是自己没撞到头,要是自己没想起来这段过往,要是他在剧情的安排下真的做了坏事——那他和傅燕沉是不是会走上原文的道路?
后来,想得多了,和傅燕沉的过往就蒙上了一层纱,变得不再单纯直接。时间长了,就会开始考虑如何避免原文内容发生,最后想着想着,和傅燕沉的相处不可避免的变了味道。
说句实话,他真的担心傅燕沉有一日会疏远他,更担心澶容对他的好成了两人之间的心魔。
而他心思重,要他不考虑这些根本是不现实的。
因此他哑口无言,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
傅燕沉却不许他后退,将他逼到门柱之上,低下头,像是阴云般盖住他,眼里宛如存了万年不化的寒霜,又冷又清亮。傅燕沉说:“离开清原后我去了京山,想去收拾一下父母的坟冢,可我刚刚买好供果,就听说师门出了乱子。”
“我担心你,连忙去问六师伯你怎么样了,得知素音师伯的事,想着你会难受,怕人趁机欺负你,我放下供果,没与老家老伯说上一句,三天没合眼地跑了回来……结果我千里迢迢地跑回来,就是为了看你与我离心?”
他一字一顿,话像是刀子一样砸向若清。
他舍了骄傲换得的外出机会就这样结束了。
问其缘由,不过是眼里有若清这个人。
若清心里原本由茫然建成的高墙因为这句话瞬间倒塌。多天以来的忧心困惑夹杂着一丝委屈,如同巨浪扑面而来。
若清红了眼睛,嘴巴张开,刚要说些什么,却闻身后有人喊——
“燕沉。”
听到了他们的争吵,澶容房中走出来,好似要说什么,只是话没说出口,走到门前时,澶容脸上血色全无,忽然捂着胸口,直直地向后倒去。
砰的一声过后,若清和傅燕沉一惊,顿时顾不得其他,一人喊了一声小师叔,一人喊了一声师父,连忙跑到了澶容的身边。
看傻眼的尹月这时回过神来,大声喊了一句柯岱。
而在他们察觉不到的角落,澶容从外面带回来的紫色水晶一闪一闪。紫气弥漫,带着森然的寒气,又像是得不到满足的饕餮。
若清懂医术,在澶容倒下之后他立刻为澶容把脉看诊,可除了休息不好、气血不足外,若清没有发现其他的问题。
这是怎么回事?
小师叔身体一向很好,怎么今日会突然昏过去?
是不是鬼老的毒又反复了?
为什么他查不出来?
若清提笔,凝视纸张许久,就是放心不下。
片刻后,若清按了按眉心,想到自己为傅燕沉和澶容练好的药还在馥水居,他离开房间,对着柯岱说了一句没什么大事,然后叮嘱尹月看好澶容,转身去叫站在门前的傅燕沉。
“我想回馥水居取一些东西,你能陪我回一下馥水居吗?我怕自己进不去……”
傅燕沉看都不看若清一眼,直接跳到树上,闭上眼睛坐起来。
若清站在树下等了片刻,直到被骄阳晒得口干舌燥,才哑着声音说:“我太依赖你了。”
他藏在衣袖下的大拇指不住地磨蹭着食指指侧,“往年有你和师父在,我什么事都不用想,只要有你们我就能活得很开心。”他一边说,一边坐在门前的石阶上,看着发了新芽的枝杈,不免有些失落。
“结果师父离开的前几日我做了一场梦,梦到你和师父都抛弃了我。”
“师父意图不明,舍了我,我伤心便做了坏人,让你失望,让你看不起,然后你也不要我了,我什么都没有了,醒来之后开始觉得不如不醒来,心里绕不开这件事,总念着师父确实抛弃了我,就开始担心自己做的事你不喜欢,有一日你也会与我渐行渐远。”
“而日子那么长,遇到几个想要交心的人不容易。我想着珍惜,想着不要疏离,想得多了,看起来真心就少了几分……可若没有真心,一开始就不会想了。做什么,干什么,随性便是了。”
他说到这里,慢慢地合上眼睛,脸色苍白的人置身在阳光之中,却像是蜷缩着身体躲在阳光里,素白的脸近乎被阳光照得看不清,只剩下一句模糊的——
“燕沉,你许是会怨我想的多,可人活着谁能不思考?就算关系再好,有些事说来难堪,也会想要留些不说的体面。”
“而我若真想与你离心,我就不会想这么多了。”他咽下了那句,世上最难的是齐心,最容易的就是离心。
说一千道一万,他只是不想失去傅燕沉这个好友,所以总怕他做的事傅燕沉不喜欢。
想他来到这个世界,没有家人、没有好的身体、没有钱、没有地位,看似受到了大家的宠爱,其实有的都是他们愿意给的,而当他们一旦不给他这些关爱的时候,他就是一个求不到东西的乞丐……
就像是他爱重的人只要想就能弃了他。
他有的东西真的不多,看的是别人愿不愿意给……而他并不愿意一直这样。
原主疯狂想要抓住什么的心情,在素音离去的那天终于懂得了一些。
若清想,只有自己有了底气,才会有安全感这种东西。
过于依赖别人,被抛弃时会找不到前行的方向。
而找不到方向的事,做一次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