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寒意浓重的深秋,楚玥回到了京城。
这座煊赫几朝的大梁都城,这一年多都是在西河王手上的,本来以为北上还得费点功夫,但事实证明,这世上识时务的人还是有很多。
永州战果早传遍大江南北,宁军北上,不等傅缙排兵布阵去攻汜水关,京中几员副将已联手将驻守京城的西河大将冯徵拿下,同时还有好些西河王的铁杆心腹。
开城门,开汜水关,迎宁王大军。
浩浩荡荡,楚玥随着中军同行,过了雄阔巍峨的汜水关,长驱直入京城。
城门大开,甲兵卸刃,城门前黑压压的人头一大片,正恭敬迎候着。
一见王驾,立即跪拜,宁王缓声叫起,紧接着就是一阵你来我往的表忠心喧闹。
这些场面功夫用不着楚玥劳心,她也没兴趣往前凑热闹,勒马驻足,她仰头,看这座已阔别快两年的都城。
深秋的天很蓝,万里无云,天高地阔,风已经很寒了,只眼前这座青黑磅礴的城池依旧不显得萧瑟。
出城时,战火连天,黑漆漆的夜里仓惶逃离。
回来时,天清气爽,朗朗白日,打马徐行十分从容。
难免很有些感慨。
午后阳光洒下,落在楚玥的脸上,有那么一点刺目,她伸手挡了挡。
便听樊岳笑:“诶,是不是百感交集了?”
他也是有些感慨的,但到底男人感性少些,樊岳性情又洒脱,很快就将那点子感怀抛在脑后,凑过来挤眉弄眼打趣楚玥。
楚玥一侧头,近在咫尺一张大脸,她小吃一惊,啥感慨都飞了,推他一把,笑骂:“去你的。”
“怎么就去我的呢?”
樊岳感觉很冤,两人现在已熟稔万分,玩笑什么的不需要顾忌,他立即嘴欠:“我这不是说实话吗?咋就挨骂了呢?不公平啊玥娘,咱是长得没承渊好看,可不带这样的!”
身边诸人一阵轻笑,楚玥瞪了他一眼,懒得搭理,这人越理越来劲儿。
不过这么一闹,她是彻底恢复平常心了。
瞄了前方不远的傅缙一眼,他正与宁王一起应付降将,侧颜神色沉稳,眉目坚毅。
她微微笑了。
他似有所感,不动声色往后头瞥了一眼。
这场合,自然不好眉目交流的,二人视线一触即离,他看回前方,唇角微不可察翘了翘。
……
宁王率八千精兵入京,接手城防及其余一切事务。
傅缙楚玥等人立即就忙碌了起来,接手各个衙门,打点大小诸事,各种人员安排,忙到脚不沾地。
一开始连吃宿都在外头的,忙了好几天好歹缓了些,两人这才腾出空回府安置。
这府,自然是镇北侯府。
宽敞的大街,高高的正门,重檐飞脊,庄严宏阔,廊榭屋宇,庭院深深。
镇北侯府楚玥住了快三年,布局景致最熟悉不过,只是如今仔细看着,许多细微地方都有了不同。
她们离京当日,镇北侯府就被人搜过。后京城被西河王占据时,这府还有外人来住过。不过这几日傅缙早安排人来清扫整理了,非常整洁,乍眼望过去,和往日没什么两样。
如今府里的主子,就傅缙和楚玥两人,张太夫人和傅沛明年开春才会启程南下,老太太年纪大了,北方大雪封路早,没必要急着赶路。
楚姒不提,至于傅延,西河军被尽歼时都没见他被押出来,应该是京城被破时就殉国了。只不过,还是没有确切证据,也找不到亲眼见到的人,傅缙一个做儿子的,就这样就直接确信父亲死了不合适。
所以还在打听寻找着,张太夫人得讯后,就说等过三年,要是还是无法得到确切消息,再立衣冠冢罢。
只能这样了。
夫妻两个手牵着手,徐徐而行,回到了东路禧和居。
禧和居倒没外人住过,孙嬷嬷领着人连着打点布置几日,看着已和印象中一般无二。
天色渐渐暗了,檐下半人高的棕黄色大灯笼已挑起火烛,风一吹,一圈圈昏黄的灯光在微微摇晃,映在透雕回纹的隔扇门窗上,红艳艳的分外精致。
入得正房,熟悉的水红色帐幔低垂,暖暖的百合香息沁人心肺,傅缙抱紧楚玥,俯身深嗅一口,“宁儿。”
低低唤着,这几日虽忙,也极想她了。
“夫君。”
记忆中的熟悉布局摆设,柔软的床榻衾枕,总是格外容易让人情动,亲昵说了一会话,自然而然就滚在床榻上去了。
环视这张熟悉的紫檀拔步床,傅缙轻笑:“幸而这床并无损伤。”
这是楚玥的陪嫁婚床,于时下女子而言,意义极大的。
爱屋及乌,傅缙自然十分在意。
楚玥也看了一圈,翻了个身,趴在他的胸膛上,戳了戳,笑道:“一开始的时候,你还老吓唬我呢。”
她想起两人第一次试着圆房,她不愿,他也是被迫着,过程十分不愉快。
直接导致就算后来两人间隙渐解,真的开始有夫妻之实后,楚玥有颇长一段时间,都不爱傅缙在后面弄她,摸她的后颈。
“是我不好。”
回忆起旧事,傅缙只有歉疚的,那时候他心里憋闷吓唬了她,他低声道歉,俯身搂着她,细细亲吻她的后颈。
“对不起,我日后再不会。”
他郑重地说。
楚玥当然也不是要翻旧账,这个没意思,她嗔了他一眼,十分大度表示原谅他了。
只他这般紧张,看她心头泛甜,最后附在他耳边说:“嗯,我信你。”
眼角微翘的美眸亮晶晶,对上一双深邃的黝黑眼睛,二人脸贴得很近,呼吸都交融在一起,慢慢地,唇吻上了对方。
……
接下来的几个月还是很忙,除了晚上,楚玥基本都不可能出现府里的。
傅缙更是。
战后各种重建安排,官员委任人员调配,大小事务繁多,当然,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宁王登基称帝了。
吉日定在正月初一,宁王告天地,祭太庙,正式登基称帝,年号永宁。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紧接下来的,就是大封功臣了。
……
正月岁首,新的一年到来,只天气依旧寒冷,絮絮淅淅了一整夜的细雪终于停了,房檐树梢一层蓬松银素,映得窗棂子亮堂堂的。
楚玥寅时就起了,沐浴更衣,正装穿戴,到了一切妥当,已经是卯正。
推开槛窗,沁寒扑面,大红灯笼投下的光晕,映着白雪,红红的甚是喜庆,倒是配了这新春大年。
楚玥深嗅一口气沁清新的气息,便有一双手越过她,把隔扇窗掩上,傅缙低斥:“你风寒才愈,怎一大清早就吹冷风?”
她年前染了风寒,不严重,但拖拖拉拉半月才好,傅缙现在是最见不得她受寒。
楚玥无奈,顺势靠在他的胸膛,“嗯嗯嗯”地应了。
“天色不早了,咱们出门吧。”
今日是大年初二,永宁帝于明光宫大封功臣。
要上殿听封,人人郑重正装,不过到底现在是还没封的,便先穿着以往的衣饰,有品阶的穿官服,无品阶的披铠甲,倒十分得宜。
大变之前,傅缙就是镇北侯世子,如今自然一身深紫赤红的世子大礼服。
楚玥吧,她是有品阶的,镇北侯世子夫人。不过旧日代表外命妇的这身礼服,她自然是不穿的,一身征战时穿戴的朱色轻甲。
英姿飒爽,就是略嫌单薄了些,傅缙亲自给她披了貂皮滚边大披风。
一人一匹马,并骑而行,到得宫门,人已来得不少了。
樊岳一见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楚玥便笑:“诶玥娘,这好东西啊,看着就暖和。”
这说的是楚玥身上这边紫貂大斗篷。当然,樊岳不是眼馋也不冷,他就是促狭取笑罢了,摇头叹道:“可怜哥哥没有,只能挨冷了。”
谁哥哥了你?
傅缙瞄了樊岳一眼,不过不等他说话,那边陈御就笑:“孟平此言差矣啊,你伯府公子一个,都抵寒挨冷,那我等如何是好?”
“哎,你不是大房子住着,好衣裳穿着吗?怎么了这是?”
虽未恩封,但这伙人待遇哪里就会差了?
诸人哄堂大笑,你一言我一语打趣着。楚玥作为万绿丛中一点红,她自然免不了被各种牵扯。但大家并肩作战多时,十分熟稔,她毫不客气驳回去,一点不惯这群家伙。
今日大家心情都很好,气氛自然热切,不过也没笑语很久,宫门已经打开了,等人齐了,大伙儿便一起进去。
整了整衣襟,敛笑端容,踏入了朱红宫门。
楚玥一步一步踏在汉白玉地面上,抬眼看覆盖了皑皑白雪的金阙宫殿,日已出东方,金红阳光映在宫殿最高处的鸱吻上,折射出耀目金光。
她心潮不禁激荡起来了。
一步又一步,走到今日,是何其的不易。
她一步又一步,踏上汉白玉高阶,登上高高的台基,步上朱红廊道,踏入巍峨的金銮殿大门。
大块金砖铺就光滑平整地面,四条金柱飞龙盘旋而上,高台之上,是金灿灿的雕龙髹金大椅。
静鞭响,新旧臣工跪迎,昨日登基的永宁帝一身玄黑朱红冕服,端坐下,立即道:“诸爱卿请起。”
阶下,大部分是跟随他艰苦夺嫡的忠心文武,今日也正是要大肆封赏赐他们,宁王神采奕奕,心情十分之好。
“幸得诸位爱卿襄助,汝等辛苦了。”
勉励几句,也不废话,宁王立即示意,宣读恩封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叛王大逆,朕勤王讨之,今平定天下,式赖师武臣力;……”
骈四俪六,长长的一段开场白,说罢以后,就是正式晋封。
这第一道圣旨,封的当然是傅缙。
圣旨擢晋傅缙为越国公,超品,食邑五千,封地越邑,世袭罔替;同时,任其为统兵大都督,兼兵部尚书。
贾泗封为英国公,超品,食邑三千,封地卢阳,世袭罔替;同时,任其为吏部尚书。
陈瓒封为安勇侯,超品,食邑二千,封地翕县,世袭罔替;同时,任其为镇国将军。
杨朔封为靖边侯,冯登封为广戚侯,一个紧接一个,诰封宦者的声音极其高亢,在大殿内回荡。
楚玥安静听着,此情此景,她心绪已禁不住激荡起来,只她本来以为没这么快到自己,但听宣旨宦者高声唱道:“楚玥听封!”
她一愣,立即俯身跪倒。
膝盖着地,心血却不可抑制地上涌,她勉力镇定,但心如擂鼓,“怦怦”的鼓动就在耳边。
她甚至感觉头脑有些嗡鸣,她屏住呼吸,听那高亢的声音宣唱。
“楚玥筹措粮草军备,定我军心,勤勉克恭,助朕良多,又于马丘山救驾有功。今晋爵为汝阴侯,超品,食邑二千,封地汝阴,世袭罔替;同时,任为太府卿。钦此。”
汝阴侯,食邑二千,世袭罔替。
楚玥眼眶涌起一阵潮热,喉头更咽着,这一刻,她竟说不出话来。
深吸了一口气,她伏地叩首:“臣楚玥,叩谢陛下隆恩!”
明黄的圣旨放到她举起的双手上,栩栩如生飞龙盘旋,亮得刺眼。
这短短一道恩封圣旨,只有接旨的人才知道里头都多少辛劳血泪。
她的一切努力,都在今天得到了回报。
女侯,她不是古往今来第一人,却是屈指可数的寥寥几个之一。
……
心潮激荡的大封功臣过后,便是皇帝赏宴。
楚玥不大喜爱饮酒,但今天的宴上,也不免多喝了几杯。
君臣同乐,永宁帝忆苦思甜,一一勉励诸心腹,轮到楚玥,笑说:“玥娘能干心细,正该多多为朕分忧。”
他当日无男女偏见纳楚玥,今日自然不会因为她的女子而有别众人,封爵任官,只论功勋能力,旁的一概不理。
楚玥举杯,一口气饮尽御酒。
今日大喜,永宁帝一点不拘着,事实上他自己也喝多了,更甭提其他人,武将斗酒,尤其凶猛。
楚玥是女的,避过一劫,傅缙却不能,到了后面,直接被灌趴在案上。
宁王哈哈大笑,指着傅缙说:“你小子也有今日?”
不过到底心疼爱将,怕醉酒冷着了,赐了大毛斗篷披上,又命扶进去休息。
这御宴一直热闹到傍晚,男的基本都趴下了,才宣告结束。
楚玥那点子朦胧醉意早就醒了,盯着内侍小心扶着傅缙,登车又搭了一把手,将他安置上车内。
车轮辘辘,出了皇宫,楚玥小心将傅缙的头捧上膝腿,正想给喂点解救汤,谁知他动了动,却直接坐起,半身重量沉沉将她压在短榻榻背上。
“宁儿。”
他呼出的气息都是灼热的,酒息浓重,但睁了眼,眸光还算清明。
“没醉?”
楚玥拍了他一巴掌,把解酒汤塞进他手里,“自己喝。”
说傅缙没醉,也不对。这多人猛灌,再海量也顶不住,他宴上醉过一回了,不过喝了解酒汤休憩后好了许多,再出来他支额装醉避了不少,这小半天都缓过来了。
“我醉了。”
他嘟囔着,接过杯盏,把那酸汤一口闷了,随手一掷,又缠了上来。
楚玥翻了个白眼,但凡醉汉都说自己没醉的,说自己醉了的基本没醉。
只酒喝多了的傅缙极为粘人,她又心疼他,都扯不开。这烈酒行气血,蹭着蹭着,身体就越发热了起来。
一回府入了屋,傅缙就急不可耐将她往床榻带。
“喂,喂喂!”
楚玥可受不了这浓重的酒气,掰开他的头脸:“不行,你赶紧去洗一洗!”
傅缙一个翻身,仰躺在床上重重喘着,这关口被推开太不好受了,但他知她素来是不喜欢酒味。
躺了一阵,他才翻身起来,掐了掐她的脸。
“等我,很快。”
他跳下床,随手就把腰带发冠都扯了,往浴房而去,步伐甚快,却算稳当不见虚浮。
楚玥这才放了心。
浴房里头哗哗水声,她坐了起身,随手卸下钗环和轻甲,都悉数仍在床头的小方几上。
那小几之上,尚放着两只尺余的长条紫檀匣子。
里头装的,正是她和傅缙今日才领的圣旨。
拿起那个边缘浮雕缠枝牡丹纹的,摩挲片刻,她打了开来。
红锦缎底之上,静静躺着一明黄卷轴。
取出,慢慢打了开来,她仔细看着,洁白的丝帛上,汝阴侯三字十分清晰。
哗哗水声仍在耳边,看了一阵,她拿起傅缙方才扔在床上的嵌白玉腰带,暖暖的,尚残留他的体温,摩挲了片刻
她微笑,如今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没有了。
楚玥抬眸,望向浴房,仿佛想穿透烟蓝色的门帘,凝望里头那个对她视如珍宝的男子。
她想给他一个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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