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缙径直折返外书房。
冯戊一诧,他知道主子是打算干什么的,这才往后院走一趟也就半个时辰功夫,怎么就回来了?
本来他刚打算下值的,脚步一挪,忙跟了进去。
“主子,这……”
“将十日内凝晖堂的讯报取来。”
傅缙直接在楠木大案后落座,冯戊忙匆匆取了讯报,又把灯火挑亮。
傅缙一直使人盯着凝晖堂,每日一报,楚姒的对外动作他还是很清楚的。
不过,对比起继母的去信娘家,招唤侄女诸如此类的琐事,他近来要忙碌的外事大事实在太多,讯报来了无异常的,他瞄一眼就罢。
现在命冯戊重新翻出,他垂目再看了一遍,视线落在八月十七的“去信邓州”,及昨日上午的“邓州回信”。
三天多的时间,这封信回得很急,和楚女讲述的“绝子药后,又以母亲胁迫于她”相吻合。
傅缙脸色阴沉下来。
他固然不喜楚女,和她诞育子嗣的念头更是从未浮起过,但不得不说,后者好歹是他明媒正娶,冠以他妻名的人。
楚姒谋他婚事,逼迫他娶了自己侄女,而后又立即要给后者下绝子药。
他愠怒极了,“好一个贱婢!”
早晚要她连本带利,百倍偿之。
他扔下讯报,又想起方才的楚女。
楚女今夜一番表现,确实颇出人意表。
烛光下微微颤抖的身躯,目光虽倔,却坦然,她之所言,也算有理有据。
只他也未信全。
且看着罢。
她最好莫要有不轨之心,否则就算麻烦,他也先会立即料理了她。
傅缙思索片刻,鸟鸣暗号固然涉及暗事,但若要从中揣测出他早投宁王殿下的话,却不可能,先观察一下无妨。
食指轻点了点书案,他令:“明日,你传令下去,将我们的人重新放回后面去。”
这里所说的“我们的人”,就是被楚月安排到前头内书房那七八个小幺儿,冯戊闻言有些讶异,不过他没问,立即应了。
“再安排几个暗哨,盯着禧和居。”
“是!”
……
楚月再次睁眼的时候,已是夜半。
锦被盖上身上,一动,寝衣也穿好了,但她感觉并不怎么样,头有些昏沉沉的,嗓子眼干涸还有一丝疼。
“我要喝水……”
以手撑床,刚抬起身子,床帘就被一把撩起,“女郎。”
是孙嬷嬷。
世子爷刚入寝,忽就离房而去,廊下的守夜侍女大惊又担心主子,忙一边小心入内探看,一边使人通知了孙嬷嬷。
孙嬷嬷匆匆赶来,自家主子仅着兜衣亵裤昏睡在衾枕之上,一摸,一手的冷汗。
她担心极了,连忙命打水给梳洗穿衣,期间楚月并没有醒,伺候睡下后,自己又亲守着在床畔。
憋了一肚子疑问和担忧,但一把将楚月搂在怀里的时候,她统统抛在了脑后,入手温度明显比平时要略高一些,孙嬷嬷大惊:“如意,快打发人去请大夫!”
“不要去!”
楚月立即制止。
她已彻底清醒了,烛火点燃她看了一眼守在屋内的乳母侍女,摆手让如意回来。
她头有些昏沉,摸摸也是有些烫手,但不严重,是低烧。
“让郝嬷嬷几个上来诊诊脉,再把退热的药丸子取一丸来。”
郝嬷嬷几个就是精通调养妇婴的陪房,通药理,虽不擅长其他,但判断简单低热还是没问题的。另她妆奁里还有许多配好的药丸子,清热退烧补益什么都有,上好药材做的,还新鲜得很,普通低烧完全够用了。
半夜三更打发人请大夫,太引人瞩目了,楚月并不欲让任何人注意到今夜傅缙突然离房。
倚在孙嬷嬷怀里饮了一盏温水,又吞服药丸,楚月躺回去,眼皮子有些重,不过见乳母强压担忧欲言又止,想了想,她还是斟酌着简单将先前的事说了一下。
孙嬷嬷又喜又忧:“那世子爷可相信了?”
是否相信了?
肯定不会信全,但到底也是摊牌了,暂时来说只要她安分守己,傅缙这边算稳住,一边的压力消减,日后她专心应对楚姒,能轻松非常之多。
眼下这个困局,可以说解了。
楚月该松一口气,但她此刻精神萎靡,身体有一种力竭后的深沉疲惫感,话罢后,就闭目沉沉睡了过去。
失去意识前,她忽想起一事,喃喃道:“嬷嬷,备些鸡血和薄浆明儿用……”
……
楚月陪嫁的这些药丸子真材实料,确是好物,一丸子下去发了汗,她到天明前就退烧了。
不过她还是有些病后的乏力,人也恹恹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心弦绷紧太久后,陡然松懈的后遗症。索性,她就允许自己颓懒一下,没反对孙嬷嬷给她称病,凝晖堂也不去了。
楚姒倒不意外,挣扎是正常的,若因此病倒也不意外,命请了回春堂最好的大夫,她又亲自来探视过。
楚月闭目躺在艳红的衾枕内,脸色苍白,她一脸忧色,坐了许久,又反复嘱咐孙嬷嬷等人好生伺候,这才离开。
浅紫色的婀娜背影在侍女搀扶下缓步远去,摇曳生姿。孙嬷嬷无声呸了一口,转身入屋,装睡的楚月已在如意的搀扶下坐了起来。
没什么胃口,但她还是吃了一碗白粥,待她搁下碗,孙嬷嬷禀:“今早,前头的冯卫爷来说,二进三进没小幺儿跑腿,不大方便,他把人领进来安排妥当了。”
这说的是冯戊,他只是告知,并没有能让孙嬷嬷拒绝的意思,一进三个,直接给安排好。
楚月点头,毫无疑问,这是傅缙的意思。
“好好安置人,不许排斥不许盯梢,由他们去。”
她问:“后巷的查得怎么样?”
问的是陪嫁仆妇家人的事,陈嫂引发的。这家人不算太多,生活简单,彼此之间又是知根知底的,暗查不难,差不多该有结果了。
果然孙嬷嬷点头:“多处询问证实过了,过去一年,除了杨大家都没有遇上不同寻常的事。”
说着,她递上一本册子,上面写得详细,楚月一一翻过,最后停在杨大那一页。
杨大也没干什么,只不过来京城前,他小儿子娶了媳妇,那媳妇的姨母恰好在任氏院里当差。
“杨大家的一直想给儿媳妇找个差事,帮补家用。”
这行为并不奇怪,家生子都是想入府当差的,不过楚月自然不可能让她进来。
“盯着杨大一家,还有这个杨大家的。”
杨大家的干的浆洗活计,目前她还不够格洗主子的衣裳,当然她以后也不会够格了,盯起来倒不难。
不管是不是,一律防范起来。
细作处理完毕,她的陪房里应已干净了,但楚月还是嘱咐孙嬷嬷再查几次,仔细查,以防万一。
安了内,傅缙这边也暂时稳住了,她是大大松了口气。这短短七天,过得漫长跟一年似的。
孙嬷嬷一一记下后,问:“少夫人,您昨儿吩咐我备些鸡血和薄浆,这要何用?”
她问得有些迟疑,都是经了人事的妇人,这些物件,她很容易联想到某件事。
“……这圆房。”
还真是。
楚月不知道傅缙昨夜那个“暂罢”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她估摸着,他近期多是不会行那事儿。
可身份使然,不圆房的话,她的处境会非常尴尬,甚至难堪遭人指点。
她干脆伪造一下吧。
当世不重贞洁,没有元帕那玩意,蒙混不难。等官中送物的仆妇来时,“不经意”让对方看见拿去清洗的衾枕床单就行,还会有赏赐,也让这些人赶上领一份,这事就完了。
只要傅缙那边一切如常,很好蒙混。
楚月想,他应不但不会有意见,反而会轻松的。
……
孙嬷嬷很快把事情处理妥当了,傅缙得讯时,难得面露一丝古怪之色。
不是说这事不合他心意,只这楚女,一个深闺女儿……
暮色四合,窗棂子上映着昏黄烛光,内室屏风后,楚月一身月白色寝衣斜倚在床头,锦被虚虚掩在腿上,瓷白的脸庞添上一丝弱态,白得近乎透明。
傅缙回屋,她往上坐起了一些,“夫君。”
这声夫君,让他忆起昨儿她端端正正喊的表兄,瞥了眼,榻上人一双眸子略有黯然,全然不见昨夜那那种惊人明亮,病弱之态难掩。
“我今儿刚处理好陪房家人,有一家有疑虑,是浆洗仆妇,我命人盯着,没有动,以免打草惊蛇。还有那陈嫂……”
傅缙坐下,楚月便低声将她清理陪房的事告诉他,另外,陈嫂被发现及下药的过程也详细叙述了一遍。
两人之间这局面打开得并不容易,需要好好维护。坦诚这些,是自己表明诚意以及决心的重要方式,否则光说不练,谁会相信你呢?
傅缙在听着,楚月又接:“还有刘李二嬷嬷,就这三处,其余查过,并无不妥。”
“不过我不放心,让孙嬷嬷再仔细多查几遍。”
她看向傅缙:“夫君,你说这般安排可对?”
傅缙“嗯”了一声。
今日的傅缙,和楚月平素所见完全不同。
入屋后,温和笑意消失不见,薄唇微抿,眸光锐利,他直接坐在两尺外的圈椅上,没刻意靠近楚月,更甭说温情脉脉坐在床沿询问病情了。
显然,经过昨夜,在屋里他是不打算继续伪装了。
但楚月是高兴的,两人的面具都揭了下来,好的坏的直接对话,不用假惺惺,这是好事。
她又说:“今儿我称病,不过,过两日就得去凝晖堂请安了。”
楚月面上露出厌恶之色,“楚姒以我母亲为胁,我欲虚以委蛇,夫君你说可好?”
她不打算和楚姒硬碰硬,这事闹到明面上她爹娘要吃大亏。古代可是以孝治天下的,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这并不是一句玩笑话。若祖父真选择让她配合楚姒,她爹娘必定不肯,到了最后哪怕网破了,那鱼也是必死无疑的。
这从不是楚月的初衷。
先前很难,那是因为除了楚姒这条恶狼,她身后还有傅缙凶虎,她进退无路。
而现在,豁出去暂稳住傅缙,应付楚姒就变得容易太多了。
眼线什么的,她说没重点的流水账可以了,反正她不可能涉及他的外务。万一以后有何命令指示,她也能回来告知傅缙,按他的意思办。
当然了,涉及楚姒的一切都属敏感事,防微杜渐,她得先知会傅缙。
楚女眼睛比刚才亮。
正确的是,方才傅缙“嗯”了一声后,就见楚女露出笑意,眉眼间一下子就亮了亮。
他本欲不答,邓州楚家他素来厌极,凡涉及而非必要的,他一律不想听。但转念一想,楚月这行为是好的,这般想罢,他又“嗯”了一声。
得了他明确答允,楚月暗松一口气,这策略看来是很正确的。
正事说罢,两人未有交谈,傅缙径直去梳洗,而楚月服了最后一剂药,便睡了过去。
灯火熄灭大半,侍女俱已退出,昏暗安静的室内,傅缙抚平簇新寝衣袖口的折痕,瞥一眼檀木大座屏后的那大拨步床。
躺在宽敞的大床上,一臂外的楚女呼吸绵长,侧头看了眼,忽想起对方先前佯作昏睡,竟瞒过了自己。
傅缙直接探手,扣住楚月脉门。
呼吸能伪装,脉息可糊弄不了人。
平而稳,略缓且和,这是真睡着了。
暗哼一声,他松开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