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月色皎皎,夹道里晕染了一层淡淡的蓝。那橘色的小小的羊角灯,只有碗大的一点亮,慢慢向前移动,照出墁砖参差排列的轨迹,还有那个提灯人的,不屈又倔强的后脑勺。
真的,皇帝现在看见她的后脑勺,眼前就立刻浮现起那张阳奉阴违的脸。大概因为后脑勺看得太多的缘故,如果现在并排站上一排让他挑选,他应当一眼就能辨认出来。多奇怪,一个极具标志性的后脑勺,其实要说特别,也没有什么特别,但因为长在齐嘤鸣身上,就格外让人印象深刻。
几番较量还能坚强反抗的,皇帝在朝堂上都很少遇到,更别说后宫了,这是独一份儿。有时恨得牙根儿痒痒,想宰了她,但又因前朝的牵制不能把她怎么样。就是这种看不惯又不得不忍耐,头一次让他有静下心来琢磨坑人的决心。当然她的反抗常让他火冒三丈,但他知道再恼火也不能认真,因为一旦认真,她就没有小命继续玩下去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是皇帝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的工具,有时候睥睨万物的人生,吃两回瘪既新奇又有趣。所以皇帝并不真的多讨厌她,比起后宫那些娇滴滴,只会奉承卖乖的女人来,她简直是个铁蒺藜一样的存在,浑身长刺,不容忽视。
“齐嘤鸣。”皇帝叫了她一声,“那枚万国威宁究竟是谁的手笔?”
嘤鸣听见皇帝叫她名字本想回头的,但他的后半句话一出,她立马把脑袋装回了原位,“万岁爷的话,奴才不明白。”
皇帝知道她会这么应对,也不着急,边走边道:“眼下没有第三个人,你就不必同朕装样儿了。私造玺印是杀头的大罪,你不知道么?”
嘤鸣想了想道:“奴才没有私造玺印,如果万岁爷指的是那枚印章……那枚印和真印有多处不同,是奴才拿来练手的玩意儿,没想到万岁爷竟当真了。”她一句一顿斟酌着说,“万岁爷要是打算以私造玺印的罪来处置奴才,奴才是不会认罪的,因为万岁爷拿不出证据来证明这印是我的,那枚印不是一直在万岁爷手里吗,和奴才有什么相干!”
看看,果然在这里等着呢,赌的就是这事儿没法拿到台面上来说。假印原本在人家身上揣着,他要是不派人去摸,自然也没有后面的自讨没趣,这叫愿者上钩。
不过那句“奴才是不会认罪的”,可见这人有多嚣张。皇帝气得咬牙,忽然顿下来不走了,那个二五眼自个儿往前走了好几步,发现身后的人跟丢了,忙停下回头看。
灯笼圈口的光从下方照上去,鼻子以上黑洞洞的,毫无美感。她说:“万岁爷,您怎么了?您想一个人回去吗?”
皇帝差点一口气上不来,知道她不情愿送他回养心殿,做梦都盼着他松口说想一个人回去吧!其实一个人回去没什么,他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地方,还能走丢了不成?可她越是这么引导他,他越不能如她的愿。
皇帝负着手,重又往前慢慢腾挪,“朕是在想,该怎么对付你。”
如此直言不讳,让嘤鸣觉得有些惶恐,“奴才草芥子一样的人,怎么敢劳万岁爷费心琢磨呢。前头的事儿过去就过去了吧,耿耿于怀也没什么意思,您说呢?”
所以是一个占了便宜的,来劝慰一个吃了暗亏的,说算了吧,做人心胸要开阔,是这个意思吧?
皇帝觉得这人有些鲜廉寡耻,不过再一想,过于计较确实会把这颗草芥子碾碎,她的生存,不过是靠他指头缝儿里那么一丝间隙罢了,捂得太紧了,她过不去,底下就玩儿不成了。
皇帝又有主意了,说:“朕脚疼。”
嘤鸣回头看了眼,现在都能看见慈宁宫大门呢,才走了几步而已,怎么就脚疼了!
“那怎么办呢。”她说,“要不然您略等等,奴才回去传舆,再来接您。”
皇帝哼了声,“你想让朕一个人站在夹道里等着?”
“您要是怕黑,奴才可以把灯留给您。”她十分体贴地说,“奴才眼睛好,能摸黑回去叫人。”
可皇帝并不接受她的提议,九五之尊自己挑灯,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况且他并不是真的脚疼,不过是想刁难她一下罢了,皇帝说不成,“你奉命伺候,自己跑了是什么道理?”
这下子嘤鸣没法子了,心说你?着老脸,不会是想让我背你吧!就你这模样,站在三丈以内能把人冻哆嗦了,你还想上身呢,真当人好欺负?
于是就僵持着,她低头思量,想不明白这人为什么没有一回能消停,见了她就想摆布她。他讨厌她是纳辛的闺女,讨厌薛尚章到这个时候还想让自己人霸占他的后位;可她呢,她也讨厌他目空一切的鬼样子,蛮不讲理的狗脾气。还有他们一家老小害死了深知的仇,若非怕给薛齐两家招祸,她早就尥蹶子不干了。
皇帝享受她束手无策的难受劲儿,他就这么站着,抬头望望月,“今儿是十五……”
嘤鸣的郁气从每个毛孔里散发出来,她不待见皇帝,也不待见月亮,“今晚的月色可真难看。”
皇帝愠怒地把视线调到她脸上,“你的眼睛要是用不上,回头就抠了吧,放在你身上也是糟蹋。”
这下嘤鸣不敢发牢骚了,动不动就要抠人眼睛,这是第二回了。她叹了口气,低头瞧瞧皇帝的鞋,“万岁爷,好好的怎么会脚疼呢?是鞋不合适,还是长鸡眼了?”
皇帝脸上一僵,“你又在胡说什么?”
然后嘤鸣就不说话了,把羊角灯放在足边,就那么掖着手,低着头站着,一动不动。
这是什么意思?皇帝见她不作为,又有些恼火,她不是应该说“万岁爷,奴才来背您”的吗。她一个女人,皇帝自然不会当真要她背,可是态度很重要,可惜她连这种与人为奴的自觉都没有。
“朕但凡火气大一点儿,你这会子就该人头落地了。”皇帝寒声道,“你就是这么伺候的?”
嘤鸣抬起眼,一脸茫然,“奴才什么都没干。”
就是没干才可恨呢,皇帝看着这张脸,两眼火星子四溅。忽然发现她呆愣愣的样子很有趣,嗳了声说:“齐嘤鸣,朕御赐你一个新名字,叫懵鹅,你觉得怎么样?”
嘤鸣自然是气得不轻,这皇帝的脑仁儿大概只有核桃大小吧,给人起绰号的事儿他们七八岁就玩儿剩了,他这会子还拿这个来恶心人呢!
她眨了眨眼,“老佛爷说,奴才将来要给您当皇后的,懵鹅皇后,您觉得怎么样?”
这下皇帝噎住了,半晌转过身去,嘟囔了句:“谁答应让你当皇后了!”
这件事彼此都无可奈何,无可奈何到最后只有认命。嘤鸣说:“您没答应,那带奴才上地宫里认地方做什么?奴才从没见过您这样表决心的,还没怎么样呢,您就要和奴才‘死同穴’了。”
论斗嘴的功夫,皇帝在她面前永远不是个儿。只是说完了,彼此都发现将来这个自己讨厌的人,要和自己生死相随,那种感觉确实不怎么让人受用。
皇帝的脚终于不疼了,他举步往前走,背影看上去有些落寞。嘤鸣顿了顿,还是快步追上去给他照道儿,这一路因为没有御前的人围拱,皇帝现在给她的感觉,不过是个发不了威的普通男人罢了。再往前是隆宗门了,近门的围房是军机处,外头站班的太监远远见了皇帝,啪地一声打袖行礼。不一会儿里头章京出来了,冠服端严的臣工们打千儿迎驾,嘤鸣转头瞧了一眼,这时的皇帝威严持重,又变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
“不必再送了。”他说,声线冷漠,“朕要入军机处议事,你回去吧。”
嘤鸣道是,微微呵腰,恭送他进了军机值房。
到这会儿她才又抬头看月亮,其实月色挺好的,皇帝不在,才能体现出这静夜的美来。
往回走,走了不多远就见松格匆匆忙忙赶过来,接了她手里的羊角灯,问:“主子,您眼下手还疼吗?”
嘤鸣说不疼了,只是十个指腹对捏上去,表皮有种硬邦邦的感觉。
不必去慈宁宫,她们从宫门前的夹道里穿过去,直回了头所殿。进屋后在灯下就光看,爪尖上的皮肤像是都绷直了,连指纹都变得很浅淡。松格还是给她上了一层药,边涂边说:“那位春姑娘随贵太妃回寿康宫了,料着明儿会有晋封的恩旨吧。”
嘤鸣嗯了声,“她先头烫得比我严重,回头怕是要起水泡了。”
松格完全不在意人家伤得怎样,絮絮说:“老佛爷还是偏疼主子的,瞧着春家和贵太妃才留春姑娘在宫里,她要是先晋了位,倒也好。”
嫔妃的册封不是什么要紧事儿,了不得往娘家赏点子东西,位分一定,寝宫一分派就是了。她家主子呢,迟迟没有旨意下来,是因为皇后的册立关乎社稷,规矩太多,礼仪太复杂,宫里要预备,也得花上好大一番力气。
横竖是不着急的,太皇太后那头不单要瞧两个人能不能过到一会儿去,更要紧的是瞧前朝动向。纳辛照旧和着稀泥,薛尚章照旧紧扣六旗不撒手,彼此都僵持着,因此封后的诏书暂且也下不来。
下不来好,嘤鸣觉得这样更自在些,有时候还在盼着,万一有出宫的一天呢……
第二天春吉里氏的册封诏书从御前发了出来,奉太皇太后懿旨,封春?道段?箦??途映星??
旨意下来的时候,松格惶惶看着她主子,“贵妃……”
上来便册封贵妃,分明是破格了,这种晋封法儿,是对皇后的极大威胁。
嘤鸣还坐在窗前做她的针线,松格忧心忡忡,她半点也没往心里去。朝堂争斗波及后宫,古往今来都是这样。崇善和纳辛同是公侯,纳辛左右摇摆的时候,崇善正一门心思替皇帝分忧,替朝廷修河堤、筑海防。
贵太妃带着内侄女来慈宁宫谢恩了,新封的贵妃意气风发,再华美的衣裳,也赛不过她脸上的一团喜气。
谁能想到会一步登天呢,原本晋位也得按规矩来,王大臣和将军的女儿进宫封妃,以下官员的女儿大多是嫔和贵人。照着昨儿太皇太后考验的结果,贵太妃当时其实是很泄气的,她以为最多不过封妃罢了,皇后之位是想都不要去想。谁知皇恩浩荡,一气儿就封了贵妃,这样的恩典,可不得好好磕个头嘛。
春贵妃从门上进来,一步一安,直到太皇太后宝座前。然后跪下,两手在前额交叠,深深泥首下去。这种见礼的分寸想必已经操练过很多遍了,头上络子绝无半点摇摆,不说太皇太后,连嘤鸣瞧着都很熨帖。
太皇太后叫免礼,贵妃又给太后磕了头,太后笑得像个菩萨,“往后好好伺候主子。”
在太后看来,再高的位分也是妾,在她眼里不足挂齿。她更有心思去留意嘤鸣的反应,不知这么大的祸患杀到跟前了,那丫头有什么主张。结果看下来,和昨儿没有任何差别,她还笑着呢,那神情,仿佛她娶儿媳妇般受用。
太后没辙了,瞧了瞧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忙于赏赐新贵妃,也没朝这头看一眼。
嘤鸣不急,但消息传到宫外,纳公爷一家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福晋问管事的,“究竟怎么个说法儿?”
管事的回禀:“董太监传话出来,确实是定了崇善家的四姑娘当贵妃,诏书都下了。这会子宫里赏赉到了门上,春家门槛都快给踩平了。”
侧福晋坐在圈椅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纳公爷看看福晋,又看看侧福晋,原本和红颜知己的人约黄昏后也忘了,在厅堂里一蹦三尺高,“这是拿我纳辛当猴儿耍呢?姑娘好好订了亲的,硬讨进宫去,原想能当娘娘,也就不计较了,可现在是怎么回事儿?先皇后都下了葬了,是该有个说法儿了,嘿,我们姑娘还没册封呢,倒先晋了崇善的闺女,这是恶心谁呢?我就该进宫去问问,我们家姑娘他们还要不要,不要趁早还回来,我们齐家宁愿养老姑娘,也不给他宇文家!”
福晋听着纳公爷的大嗓门儿,脑子都快炸了,“我的爷,您小点儿声吧,他们要是乐意让嘤儿回来,还用得着这么费心点拨?”
福晋是家里的军师,毕竟大学士家小姐出身,想事儿格外周全。她摇着扇子道:“咱们家里着急,我料着嘤儿是不着急的,她知道这会子着急没用,全得看阿玛的。”
纳公爷定眼瞧她,“看我的?”先头还一团气呢,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毕竟当了几十年的辅政大臣,纳公爷怎么能不知道宫里的意思呢。嘤鸣进宫是薛家促成的,宫里虽依着薛尚章的心思行了事,但接下来拍不拍板得看薛尚章的行动。纳公爷觉得自己的窝囊之处就在于他们斗法,拿他的闺女当枪使,要不是嘤鸣脑子活,这会儿怕是连骨头渣子都没了,还当皇后呢!可人既进去了,出是出不来了,要当就当最大的,当个妃嫔埋没了他闺女的人才,纳公爷就是这么想的。
“我得上薛家一趟。”纳公爷抄起了桌上的扇子,“得和薛尚章好好议一议这事儿。”
他刚要出门,被福晋叫住了,“议什么?叫他把手上六旗拿出来,派往萨里甘河平乱?”
纳公爷一怔,站住了脚,知道这事儿他们两头都不肯吃亏。薛尚章把干闺女送进宫,不过是想将来万一有点什么,孩子在位上,也是一重保障。可要是为了这重遥远的保障放弃目前手上的实权,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宫里为什么把嘤儿接去?还不是看着爷!与其讨好薛尚章,不如拉拢您,这笔账您会不会算?”福晋站起身道,“都到这个裉节儿上了,咱们不保自己,谁保你?这回册封了贵妃,宫里的眼睛就瞧着您呢,瞧您晓不晓事儿,瞧您还和不和薛尚章穿一条裤子。”
纳公爷中庸了这么些年,一向是吃人吃剩的,稳当要紧。这回姑奶奶在宫里,眼看要给人架在火上烤了,他觉得不成了,无论如何该雄起一回,至少先把姑娘扶上皇后的宝座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