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照一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身上还盖着一件黑色外套。
外面天光大亮,树影在窗外微微摇晃。
她一下坐起来,穿上鞋子跑上楼梯。
书房里窗帘打开着,半开一扇窗,外头风大约吹了这房间一夜,霉味已经淡了许多。
桌上台灯已经被按灭,桌上书籍都已经被收拾得很整齐,但昨晚和她一起坐在这桌前人却不见了。
底下好像有了些动静,姜照一转身走出书房,匆匆下楼。
李闻寂才关上门,站在玄关还没动,听到急促脚步声他便轻抬眼帘,正见她跑下来。
“你先洗漱。”
他走到餐桌旁,将买回来早餐一一取出。
姜照一走过去看了一眼,又是一人份。
离开锦城之后,他好像也没有再保留他只吃早晚餐习惯了,现在干脆是彻底不吃了。
走进洗手间她才发现,
他早买好了一些新洗漱用品。
等洗漱完出来,她坐在餐桌前喝了一口粥,抬头看他在沙发上翻看一些资料,她没忍住问,“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不叫醒我?”
“你需要休息。”
她是凡人,需要依靠食物摄取能量,也自然需要足够时间休息。
没有必要为着这件事去熬。
“哦”了一声,姜照一吃了一个小笼包,又慢吞吞地问,“那你有找到什么线索吗?”
李闻寂仍在看翻看手上书,“你搜集书籍资料大部分都是与奇珍异兽有关,而缦胡缨只是个例。”
他本源之息千变万化,散入群山蜀道之中就更不知道会幻化成些什么东西。
“但也不是没有收获。”
姜照一原本已经有些失望,却又忽然听见他这句话,她不由放下小碗,连忙走到他面前,去看他手里书,“你找到了什么?”
书架上书她大部分都是看过,但那么长一段时间过去,她也不是什么都记得。
她接过李闻寂手中那本书,才发现他看那一页原来是摘录旗源县县志中一段,宋宁宗赵扩在位时,嘉泰三年,旗源县出了一桩怪事。
旗源县当时新上任县令尤爱狩猎,嘉泰三年,他在旗源县寒居山上带着一帮随从大肆捕猎射杀了一批飞禽走兽。
然而在一天夜猎时,他们在山中看到了一道颜色鲜艳鬼影。
县志记载那鬼影长相奇特,头发像针直立,蓬松且凌乱。
鬼影龇牙咧嘴,强命县令等人将所有猎得动物尸体埋入泥土,否则就吃了他们,县令吓得魂不附体,和随从就地掩埋了动物尸体,仓皇而逃。
但没过两天,才仅仅在旗源县上任三月县令就暴病而亡。
而其时有人言,当晚县令和随从在寒居山掩埋动物尸体一夜复生,掩埋它们土坑空空如也。
那时在旗源县,就有了动物保护神——“蓬头鬼”传闻,后来再也没有什么人敢在寒居山上打猎,连伐木都没人敢去,鲜有人迹踏足,就注定让寒居山越发蓊郁茂密,成了旗源县内最大野生动物保护基地。
“你意思是,这个蓬头鬼很有可能得了你本源之息?”
姜照一在沙发上坐下来。
“有这种可能。”
李闻寂颔首。
如果那个县令猎得所有猎物真死而复生了,那应该就是他“归元”另外一缕。
“归元”能令精怪无法化形,也能聚灵。
聚灵是他曾经惯常对妖魔使用手段,在杀了他们之后一个时辰里重聚他们精魂,化为没有具体形态气体,或用他们对付其他妖魔,又或者扔进紫微垣星图里喂星子。
聚灵对妖魔有用,对平常飞禽走兽当然也同样有用,如果这个蓬头鬼真得到了他本源之息,那么县志上记载那些动物根本没有一夜复生,而是化为了没有形态,不能言语,意识低弱山中之灵。
“那我们赶紧去旗源县吧?”
姜照一合上书,说道。
“你不是才回宁州?”
李闻寂觉得她看起来,好像比他还要着急,他眼睛微弯,轻声道,“不用那么着急,你不是说,今天想去凤凰楼?”
阳光照在他身上,他衣衫纯白如雪。
姜照一看着他脸,有点晃神,她忽然又移开视线,小声说,“那我们一会儿就去。”
她又站起来,跑到餐桌前继续吃早餐。
凤凰楼与凤凰山相连为一个整体,远看就如同一只凤凰回首,翘角檐自上而下逐渐由北向南,看似是一只既向北飞,又回首望南凤凰。
他们说,那是女皇乡心。
姜照一和李闻寂顺着楼内盘旋而上梯步一直往上,直到顶楼,大半个城市,和那横穿城中江水都尽收眼前。
姜照一上来之前,在底下公园里小摊位上扔了好几个竹圈才套到了一个陶瓷小狗吊坠。
今天是周一,楼上大部分都是些上了年纪中年人或者老人,几个打扮时髦老太太还在一块儿合影拍照,笑得很热闹。
“我还是小时候上来过,在这里看这座城,好像也没有太多变化。”
今天天气并不算特别燥热,这阁楼上风也更凉爽些,姜照一手肘撑在栏杆上,好像这样舒展手掌,就能触摸到风。
而李闻寂静立在她身边,他目光也不知道是落在了底下这座城哪一处,他鬓边有了些细汗,原本总有些苍白脸色好像也多了些血色,风吹着他衣袖,也吹着她手里那只被线绳穿着陶瓷小狗微微晃荡。
“你没看过以前宁州也没关系,现在这个也挺好。”她声音忽然又传到他耳畔。
李闻寂目光落在她脸上。
她一定要来凤凰山这座阁楼,
一定要和他站在这最高地方,居然仅仅只是因为她还记得,他生在宁州,却从来没有见过宁州。
“我小时候套圈玩儿,一个也没套中过,这只小狗是我唯一套中东西,”姜照一把那只瓷釉雪白小狗吊坠塞到他手里,很认真地叮嘱他,“你一定要收好,不能摔了。”
李闻寂垂眼去看掌心里东西,那不过只是再普通不过一枚陶瓷吊坠。
宁州过去与现在,
其实和他早就没有什么关联,他也并不关心。
可为什么,他自己都不放在心上那身为凡人十五年,她却偏偏要惦记,要在意?
他轻抬眼帘,再度去看这青灰晦暗天光里,她那张脸。
他忽然之间,
有些好奇。
栏杆外细雨骤降,淅淅沥沥声音擦着栏杆和树叶,好似散落了大片碎玉,噼里啪啦地砸下来。
“下雨了,回去吧。”
他轻瞥一眼栏外一片朦胧烟雨光景,将那枚吊坠收拢在手掌里。
“嗯。”
姜照一点点头,牵住他手,又往楼下走去。
天气预报有点不够准确,姜照一出来没有带伞,但檐外雨势不小,并不好走。
“在这儿等我。”
姜照一根本没来得及拦他,就见他已经匆匆下了阶梯,走入雨幕里。
这一场雨一下,楼上许多人都下来了,也有人冒雨去买伞,也有在底下打电话,等着人送伞。
身后是热闹一片,
但姜照一站在檐下,却忽然发觉自己根本听不见雨滴声音了,连那些人说话声音都戛然而止。
迎面有一阵湿冷风袭来,
好像所有人都根本没有注意到她,而她身体腾空,被那裹挟着去了楼上。
她上半身已经悬在高楼栏杆之外,
底下城廓树影都变得无比扭曲,她脑海里一瞬迸发出一座蓊郁大山轮廓,她一会儿在悬崖栈道上,一会儿又在无限下坠。
“害怕吗?”
有一道声音忽然钻进她耳朵。
“害怕话,那你就告诉我,李闻寂到底是什么人?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姜照一耳朵生疼,她紧紧地咬着牙关,眼眶里有生理泪水不断地砸下来,她觉得自己一会儿像是在凤凰楼上,一会儿又在朝雀山栈道里,不管是在哪儿,底下都是深深旋涡,好像一个血盆大口,她就要坠下去,就要被吞噬。
心里最深恐惧被勾起,她浑身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但蓦然间,
她仿佛又听到了一阵轻缓脚步声,一时间,她再感受不到那湿冷风,也忽然能够听见雨滴打在台阶上声音,身后那些人谈笑声还是那么热闹。
她泪流满面,精神恍惚地半睁着眼睛,
才发现自己就站在凤凰楼楼门前,没有那样一阵风,好像那道声音也从来没有出现过。
她看见浮起雾气,
也看见雨雾交织天色里,他撑着一把伞,却已经湿透衣衫,朝她走来。
耳鸣声音太尖锐,
她几乎陷在了那可怕下坠感里,头脑一阵眩晕,脚下再站不住,身体一个前倾,往阶梯下雨幕里跌去。
那人丢了伞,
及时地上前来扶住了她,才让她不至于彻底倒在雨地里。
雨珠压在她眼睫,她根本看不清他脸。
她忽然崩溃地大哭,
也分不清脸上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她只是浑身颤抖缩在他怀里,紧紧地抓着他衣袖。
好像此刻她满眼看到,都是自己血。
在栈道下乱石堆里,
她看到了一个死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