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瞧见两位年轻人一起来访,欣喜地叫出声来。
“啊哈!”他说,“我希望事情已经了结,问题都谈清楚,都解决了吧?”
“是啊,”波尚说,“那些无稽之谈已经不攻自破,要是它们现在还想再冒头,我第一个就不答应。所以,这事我们就别再谈了吧。”
“阿尔贝会告诉您,”伯爵接口说,“我当初就是这么劝他的。哦,”他又说,“你们也瞧见了,我刚忙了一个早晨,我想这在我算得上是最乏味的一个早晨了。”
“那是什么?”阿尔贝说,“显然是在整理您的文件吧。”
“我的文件,感谢上帝,不!我的文件早已被整理得十分清楚了,因为我一张都没有。这是卡瓦尔康蒂先生的。”
“卡瓦尔康蒂先生的?”波尚问道。
“是的,您不知道这是伯爵所引荐的一位青年吗?”莫尔塞夫说。
“不是这么回事,请不要误会,”基督山回敬说,“我不推崇任何人,对卡瓦尔康蒂先生尤其如此。”
“那么是谁挖了我的墙脚马上要和唐格拉尔小姐同床共枕呀?”阿尔贝尽量笑眯眯地说,“这件事您可以想象到,我亲爱的波尚,弄得我好生狼狈哟。”
“怎么!卡瓦尔康蒂马上要娶唐格拉尔小姐?”波尚惊讶地问。
“的确不错!可您怎么这样孤陋寡闻?”基督山说,“您,一位大记者,信息女神的郎君,怎么一点儿也没听说?这已是全巴黎的谈论中心啦。”
“而您,伯爵,是您促成的吗?”波尚问。
“我?快别那样说,新闻记者先生,别散布那个消息。我促成的!不,您难道不知我的为人!正巧相反,我曾尽我的全力反对那件婚事。”
“啊!我懂了,”波尚说,“是为了我们的朋友阿尔贝。”
“为了我?”阿尔贝说,“噢,不,真的!伯爵将为我主持公道,因为我一向在求他解除我的婚约,现在解决了,我很快乐。伯爵假装这一切不是他干的,是要我不要感谢他,就算如此吧,——我将像古人那样给一位不知名的神建立一个祭坛。”
“请听我说,”基督山说,“这事我实在没出什么力,因为那位当岳父的和那年轻人和我都不十分投机,只有欧仁妮小姐,她对婚姻问题似乎毫无兴趣,她看到我无意劝她放弃她那宝贵的自由,才对我保持着一点好感。”
“您不是说这件婚事快要举行了吗?”
“哦,是的,我说的话不能有什么效用。我并不了解那个年轻人。据说他的出身很好,很有钱,但在我看来,这都是传闻罢了。我曾几次三番把这一点告诉唐格拉尔先生,直到我自己都听厌了,但他还是迷着他那位卢卡人。我甚至告诉他一种我认为非常严重的事实:那个青年人大概曾被他的保姆掉过包,或是被波希米亚人拐去过,或是被他的家庭教师丢失过,究竟属于哪一类,我也不十分知道,但我的确知道他的父亲曾有十年以上不曾见过他的面。他在那十年里面究竟做了些什么,上帝知道。嗯,那一切话也都没有用。他们要把我写信给少校,要求证明文件,现在证明文件也在这儿了。把这些文件送出去,我就像彼拉多彼拉多:他根据众人意见判决耶稣死刑的,并钉于十字架;后当众洗手说,罪不在他,应由众人承担。一样,洗手不管了。”
“亚密莱小姐对您说了些什么话?”波尚问道,“您抢走了她的学生。”
“说真的,我哪能顾得那么多!不过据说她要去意大利。唐格拉尔夫人对我提起过她,并要我给意大利歌剧团班主写几封介绍信。我给梵尔剧院院长写了几句话,因为我对他有过恩。阿尔贝,您又怎么啦?露出一副哭丧脸,是不是没有理解您。您还爱着欧仁妮小姐是不是?”
“我倒没有感觉。”阿尔贝带着一种忧愁的微笑说。
波尚抬头看看画。
“不管怎么说,”基督山继续说,“您和往常就是不一样;来,有什么不痛快的事统统说出来。”
“我头疼。”阿尔贝说。
“唉,我亲爱的子爵,”基督山说,“我有一种万试万灵的药方向您推荐,——每当我有烦恼的时候,吃了这种药没有不成功的。”
“是什么?”
“真的?我现在也非常烦恼,要离开家去散散心。我们一同去好吗?”
“您烦恼,伯爵?”波尚说,“为什么事?”
“您把事情看得非常轻松,我倒很愿意看到在您府上也有一件诉讼案准备办理!”
“什么诉讼案?”
“就是维尔福先生在准备的那一件,他要提出公诉控告我那位可爱的刺客,看上去像是监狱里逃出来的一个匪徒。”
“不错,”波尚说,“我在报纸上看到过这回事。这个卡德鲁斯是谁?”
“嗯……他好像是个普罗旺斯人。德·维尔福先生从前在马赛时听说过这个人,唐格拉尔先生也记得见过他。所以检察官先生对这桩案子挺关心,警务总监好像也对它极为关注,这当然使我不胜感激,可也正是由于这种关注,近两个星期来,他们把在巴黎和市郊能抓到的强盗,都送到我这儿来了,借口是他们中间有杀死卡德鲁斯先生的凶手;要是再这么折腾下去,不出三个月,这个可爱的法兰西王国里的窃贼和杀手,就人人都会对我家的地形了如指掌啦;所以我打算出门去,干脆把整座屋子都丢给他们,自己跑得愈远愈好。跟我一起去吧,子爵,我可以捎上您。”
“非常高兴。”
“那就这样决定了?”
“是的,但到哪儿去?”
“我对您说了,到一个空气新鲜、安静恬适的地方去,到了那儿,哪怕再心高气傲的人,也会感到自己又卑微、又渺小。我喜欢这种敛眉下心的况味,尽管人家都把我说成像奥古斯都那样,俨然是宇宙的主宰。”
“但您究竟要到哪儿去?”
“到海上去,子爵,到海上去。您知道我是一个水手。当我还是一个婴儿的时候,我便是在老海神的怀抱和美丽的安菲特里特安菲特里特:海中女神,涅柔斯的女儿,海神波塞冬的妻子,她常坐在海豚和海马拉着的贝壳上与丈夫在海上巡游。的胸怀里长大的。我曾在老海神的绿色的袍子和后者的蔚蓝的衣衫上嬉游,我爱海,把海当做我的情人,假如我长时间见不到她,便会感到苦恼。”
“我们去吧,伯爵。”
“到海上去?”
“是的。”
“您接受了我的建议?”
“我接受了。”
“那好,子爵,今天晚上,我的院子里将停放着一辆轻便四轮旅行马车,可以像在床上一样躺下来;这辆车将用四匹驿马拉着它。波尚先生,这辆车能够舒舒服服地容纳四个人,您有意向我们一起去吗?我也愿意带着您!”
“谢谢您,我刚从海上回来。”
“什么?您到海上去过了?”
“是的,我刚才到波罗米群岛去巡游了一番。”
“那有什么关系?跟我们一起去吧。”阿尔贝说。
“不,亲爱的莫尔塞夫,您知道我只有对我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才会拒绝。而且,”他又低声说,“我现在应该留在巴黎注意报纸,这是很重要的。”
“啊!您真是一位好朋友——顶好的朋友,”阿尔贝说,“是的,您说得对,多注意,多留心,波尚,尽量找到泄露秘密的仇敌。”
阿尔贝与波尚分手了,他们分手时那紧紧的最后一握表达了他们在外人面前不能用语言表达的意思。
“波尚是一个可敬的人,”那新闻记者走后,基督山说,“是不,阿尔贝?”
“哦!对,他是个心地非常高尚的人,这一点我可以向您担保;所以我从心底里喜欢他。不过,现在既然只有我们俩在这儿,尽管去哪儿对我都一样,可我还是想问一下,我们到底去哪儿呀?”
“假如您愿意的话,我们到诺曼底去。”
“很有趣,我们能完全隐居人群吗?——没有社交、没有邻居吗?”
“我们的伴侣将是供驰骋的马、供打猎的狗和一艘渔船。”
“正合我的意思,我要把这通知家母,再回到您这儿来。”
“但您能被允许到诺曼底去吗?”
“我喜欢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
“您一个人,想上哪儿就能上哪儿,这我知道,既然我就是在意大利遇见您的。”
“那又怎么样?”
“但能被允许同一个叫基督山伯爵的人一起出去吗?”
“您忘啦,伯爵,我常常告诉您,家母对您非常关切。”
“弗朗斯瓦一世说,‘女人是易变的,’莎士比亚说,‘女人像是大海里的一个浪。’他们两位是一个伟大的国王,一位是一个伟大的诗人,他们二人都是应该知道女人的。”
“是的,那是一般的女人,但家母不同于一般的女人,她是一个好女人。”
“我的意思是:家母不轻易对人表现出关切,但一旦称赞了一个人,那便永不改变的了。”
“啊,真的,”基督山说,叹息了一声,“而您以为她真的对我那样关心,并不是对我完全漠不关心吗?”
“听着!我已经说过了,但是再说一遍,就是:您一定是一个非常神奇,非常卓越的人。”
“哦!”
“是的,因为家母对您的关切完全是出于同情,而不是出于好奇心。当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从没有谈论过别人。”
“而她在竭力劝您不要信任我这个曼弗雷特是不是?”
“正巧相反,她说:‘莫尔塞夫,我想伯爵是一个生性高贵的人,尽力获得他的喜欢吧。’”
基督山转过眼去,叹了一口气。“啊,真的?”他说。
“在我看来,”阿尔贝说,“她非但不会反对我的旅行,而且将热心地赞成,因为这是与她每天叮嘱我的话相符的。”
“那好,下午五点钟再会。请遵守时间,我们在夜里十二点钟或一点钟可以到了。”
“到达特雷港吗?”
“是的,或是在特雷港附近。”
“但我们能在八小时之内走完四十八里的路吗?”
“容易得很。”基督山说。
“您一定是一个奇迹创造者,不用多久,您不但将超过火车——超过火车并不难,尤其是在法国——而且甚至将超过急报了。”
“子爵,既然我们要在七八个钟头以后才能起程,务请遵守时间。”
“别怕,我除了准备以外没有别的事情了。”
阿尔贝走了。基督山在对他微笑颔首致意之后,有一会儿像是在想什么事,陷入了深沉的冥想之中。最后,他伸手在前额抹了一把,仿佛要驱走这恍惚的神思似的,走到小铃跟前拉了两下,拉了两下铃,贝尔图乔进来了。
“贝尔图乔,”他说,“我本来说明天或后天到诺曼底去,但现在我准备今天就去。您在五点钟以前可以有充分的时间去准备。派一个人去通知第一站的马夫。莫尔塞夫先生陪我一起去。去吧。”
贝尔图乔按照伯爵的吩咐,派了一个仆人骑马赶到蓬图瓦兹去通知说,快车将在六点整经过。蓬图瓦兹的马夫又差人飞报下一站,就这样一站一站地把信息往下传;六个小时之后,沿途的各个驿站都已经接到通知了。
在起程以前,伯爵到海黛的房间里去,把他要出门的消息告诉她,托她照顾一切。
阿尔贝很守时间。这次旅行最初似乎很乏味,但不久就由于速度的影响而有趣起来。莫尔塞夫想不到跑得如此之快。
“你们的驿马每小时只走六里,”基督山说,“而且还有那荒谬的法律,规定非经前车旅客的允许后车不能超过,这样一个不中用的或坏脾气的旅客就阻挠一个生性活跃的旅客,在这样的限制之下,的确是寸步难行了。我用我自己的马夫和马逃避这种恼人的状况,不是吗,阿里?”
说完,伯爵伸头探出车门,打了一个响亮的唿哨。奋起的马蹄,马儿不是在奔跑,简直是在展翅腾飞。驿车在哪平坦的铺石大道上如雷霆滚动,每一个过往行人不由自主地扭转过头来,注视着这颗明晃晃的稍纵即逝的流星。阿里满面春风,连连想着唿哨,得意的微笑中露出那满口白牙,强健的大手紧抓满是泡沫的缰绳,策马奔腾,马脖上那美丽的鬃毛迎风飘扬。这位沙漠之子,此时如蛟龙入海;加之他那黝黑的面孔,火一般的眼睛,头戴雪白的呢斗篷,在他掀起的尘雾中,他仿佛就是西蒙风非洲和阿拉伯等沙漠的热带干热风。之精,狂飙之神。
“我到现在才知道由于速度而产生的快感,”莫尔塞夫说,他额头上最后的一片阴霾也消失了。“但这些马您是怎么弄来的呢?是专门驯养的吗?”
“一点不错,”伯爵说,“六年以前,我在匈牙利买进一匹以快速闻名的种马,价钱多少我不知道,是贝尔图乔付钱买的。我们今天晚上用的三十二匹马都是它的后裔,它们都是全身漆黑,只有前额上有一颗白星。”
“真神妙!但是,伯爵,您要这些马来做什么用呢?”
“您看见啦,我用它们来旅行。”
“但您也不是总旅行呀。”
“当我不再需要它们的时候,贝尔图乔会把它们卖掉的,他预计可以卖到三四万法郎。”
“欧洲的国王没有哪一个有那么多的钱来买。”
“那么贝尔图乔就在东方找个头脑简单的君主,他会倒空他的财宝箱买下它们,然后再用棍子敲臣民的脚掌心,重新把财宝箱装得满满的。”
“伯爵,我可以向您提问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除了您以外,贝尔图乔一定也是欧洲最有钱的人了。”
“您错了,子爵,我相信假如您搜遍贝尔图乔的口袋,您不会找到十个铜板。”
“那这样他一定是一个奇迹了。我亲爱的伯爵,假如您再告诉我这样神奇的事情,我就真的要不相信了。”
“我从不讲神话,阿尔贝,告诉我,一个管家为什么总是要偷东西呢?”
“我想,那是因为他的天性如此,天生爱偷。”
“哦!不,您错了:他之所以要偷,是因为他有老婆有孩子,他和他的家庭都有难填的欲壑:他之所以要偷,尤其是因为他没法确信自己能永远留在主人身边,所以他要为自己留个后路。现在怎么样呢!贝尔图乔先生是孤身一人;他可以随意动用我的钱财,而且他能肯定我绝不会辞退他。”
“为什么?”
“因为我绝不能再找到一个更好的人。”
“您把假定当做既定,讲来讲去依旧是讲的可能性。”
“噢,绝不,我讲的是必然性。在您可以对他们操生死大权的仆人之中,他是最好的了。”
“您对贝尔图乔有那种权力吗?”
“有。”伯爵冷冷地回答。
有些字句可以像一扇铁门似的截断一次谈话,伯爵的“有”便是这一类的字句。全部旅程以相等的速度完成,分成八段的那三十二匹马在八小时之内走完了四十八里路。
马车在浓重的夜色中驶抵一座美丽的花园的门前。恭候在门后的看门人打开了铁门。他事先已经接到了最后那个驿站马夫的通知。
这时是凌晨两点半。莫尔塞夫被领进他的套间。洗澡水和夜宵都已经准备好了。一路上坐在车厢后面座位上的那个仆人,现在专门服侍他;伯爵由巴蒂斯坦服侍,他一路上是坐在车厢前面的座位上的。
阿尔贝洗了澡,用了膳,然后上床。整夜,他是在苍凉的潮声中合眼。早晨起来,他走到窗前,打开窗子,走到一个小小阳台上;他的前面是海,是那浩瀚无垠一望无际的大海,在他的后面,是一个环绕在小树林里的美丽花园。
在一条小溪里,停着一艘两舷狭而帆樯高耸的独船,桅顶上挂着一面旗,旗上绣有基督山的徽章,那徽章的图案是:在一片天蓝色的海上有一座金山,徽章上部还有一个十字架,这显然是象征“基督山”这个名字,上帝使这座山变得比金山更值钱,同时它也象征着耶稣蒙难的髑髅地,红十字表示被耶稣的神圣的血所染红的十字架,或是象征着这个人的神秘的往事里的一段受苦和再生的经历。单桅船的四周停着几艘附近村庄里渔夫们的渔船,像是卑微的臣仆在等候他们女王的吩咐。
这儿,像基督山逗留一两天的任何地点一样,一切都安排得舒适,日子过得很惬意。
阿尔贝在他的小厅里找到两支枪,和其他一些打猎的工具。在楼下的另一个房间里,藏着英国人——英国人使用的种种巧妙的渔具,他们都是好渔夫,因为耐心——所以还不曾劝服因循度日的法国渔夫采用。
整个白天就是在这些活动中度过的,而对这些活动,基督山堪称一流的行家:他们在花园里打到了一打野雉,又在小溪里钓到了同样多的鳟鱼,晚饭是在一座面朝大海的凉亭里吃的,后来又是在图书室里喝的茶。
到第三天傍晚,阿尔贝因为连日奔波,十分疲倦,躺在窗口附近的一张圈椅里睡觉,伯爵对那些运动只当做游戏,正在设计一个图纸,准备在他的家里造一间温室。这时,大路上一阵疾驰的马蹄声使阿尔贝抬起头来。他紧张地在院子里看到了他自己的贴身跟班,他并没有吩咐他跟来,恐惧使基督山感到不便。
“弗洛朗坦来了!”他跳起来喊道,“是我的母亲病了吗?”
他急急忙忙向门口奔去。基督山注视着他,他看到他走近那跟班,跟班从口袋里抽出一密封的小包,里面是一张报纸和一封信。“这是谁送来的?”他急切地说。
“波尚先生。”弗洛朗坦回答。
“是他派您来的吗?”
“是,先生,他派人把我叫到他的家里去,给我旅费,弄到一匹马,叫我答应不见您不停下来。我在十五小时之内赶到了这里。”
阿尔贝战战兢兢地打开信:才看了前几行就大叫一声,全身哆嗦地抓着报纸。
突然,他的双目模糊起来,似乎觉得两腿发软,眼看就要倒下了,这时弗洛朗坦伸出手把他扶住了。
“多可怜的年轻人,”基督山喃喃地说,他说的那样低,似乎连他自己也没有听见自己说的充满同情的话,“看来说对了,父亲的罪将连累到第三代和第四代的子孙。”
这时,阿尔贝清醒过来,继续看报。他甩一下汗水浸湿的头发,然后把信和报纸揉的沙沙作响,说:“弗洛朗坦,您的马还能立刻回去吗?”
“这是一匹租来的瘸腿小马。”
“哦!天哪!您离开的时候家里情形怎么样?”
“一切都很安静,但我从波尚先生那儿回去的时候,我发觉夫人在流泪。她派人叫我去,问您几时回来。我告诉她说,我要来找您了,是波尚先生差我来的,她最初想阻止我,但想了一会儿以后,她说:‘是的,去吧,弗洛朗坦,让他回来吧。’”
“是的,我的母亲,”阿尔贝说,“我就回去了,叫那不要脸的混蛋等着瞧吧!但我必须先去告辞一声……”
他回到刚才离开基督山的那个房间。
他的模样完全变了:才五分钟时间,阿尔贝的脸容就已经令人伤心地完全变了样。他刚才出去时一切正常,回来时却完全变了个人,说话岔了声,脸上满是红潮,青筋暴起的眼睑下面眼睛炯炯地发着光,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个喝醉酒的人。
“伯爵,”他说,“我感谢您的盛情款待,也很乐意能多享受些,但我现在必须回到巴黎去了。”
“发生了什么事?”
“一件很不幸的事,在我看来比生命更重要的事情。别问我,我求求您;请您借给我一匹马。”
“我的马厩任您选用,子爵,但骑马回去会累跨您的。乘驿车或骄车吧。”
“不,那会耽误我的时间,而且我需要经受您怕我累垮的那种疲劳,它对我很有好处。”
阿尔贝往前走了几步,像一个被子弹射中的人那样转了个圈,跌倒在门边的一把椅子上。
基督山没有看到阿尔贝这第二次的虚脱,他正站在窗口喊:
“阿里,给莫尔塞夫先生备一匹马!他急着要走!”
这几句话振作了阿尔贝的精神,他跑出房间,伯爵跟在后面。“谢谢您!”他跃上马背,喊道,“您也赶快回来,弗洛朗坦。路上换马还需要说什么话吗?”
“只要您从所骑的马背上跳下来,便立刻会有另外一匹马备好了。”
阿尔贝迟疑了一会儿。“您也许会以为我这次告辞奇特而愚蠢,但您不知道报纸上几行字会使一个人陷入绝望。好吧!”他把那张报纸摔下来给他,又说,“念一念吧,但等我走了以后才念,免得您看见我气得发疯。”
当伯爵拾起那张报纸的时候,阿尔贝用马刺踢了他的马肚子一下,马像一支箭似的疾驰而去。伯爵带着一种无限怜悯感情望着他,当人影完全消失的时候,他读道:
三个星期前,《大公报》披露说,曾为雅尼那总督阿里·帕夏效劳的那位法国军官,不仅将雅尼那城堡拱手送敌,而且还把他的恩人出卖给土耳其人,我们的一位有名望的同事证明说,那人当时确叫费尔南,以后他又在自己的教名前加了贵族头衔和姓氏。
此人就是现在的莫尔塞夫伯爵先生,并在法国贵族院占有一席之地。
于是,波尚曾带着感人的慷慨发誓要掩盖的这个可怕的秘密,像一个张牙舞爪的幽灵重新露面了,就在阿尔贝前往诺曼底后的第三天,有人残酷地向另一家报馆泄了密,这家报馆就这样登出了几乎要使这位不幸的青年发疯的上述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