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因不花的大儿子,已经参加了乡试,但是有娘生没爹管的孩子,这成绩不尽如意,不过还是在广西弄了个禀生,来往于私塾之间授业,能混口饭吃。
而赛因不花的二儿子,可比老大争气的多,在乡野之间博了一个神童的绰号,童试考了个头名,读书到底是有了名目,长兄如父,大儿子长大了,多少能够管教弟弟,有了约束,再加上有些天赋,也算是未来可期。
至于妻子,当初赛因不花还以为,妻子到了大明,便会再嫁他人,妻子到底是没舍得孩子,当初没再嫁人,现在人老珠黄,便更不可能了。
“渔猎者眼明,则察清浮标,渔猎者心明,则察清水中鱼。”
“我就是心瞎啊。”赛因不花收起了书信,十分郑重的仔细收好。
赛因不花对自己眼明心瞎认识的非常清楚。
赛因不花之所以要给阿剌知院下套,其实原因很简单,他向来是那种见风使舵的人,谁能给他好处,他就给谁效力。
大明能给他好处,他便给大明效力,瓦剌势大,能给他好处,他就投效瓦剌。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么些年来,赛因不花始终如一。
赛因不花知道,在国事上,识时务者为俊杰是个贬义词。
眼下,他的妻儿都在大明,大明能给的好处更多,所以他就给阿剌知院下套,这很合理。
对于赛因不花这种唯利是图的利益小人而言,给阿剌知院做局,他是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甚至,赛因不花都觉得自己做这些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更有些心安的感觉,像是在赎罪一般。
阿剌知院并不是没有察觉到赛因不花可能不怀好意,他停止了贡市,目的就是遏制赛因不花在和林不断扩张的权势。
阿剌知院和赛因不花本身就是政敌,他怎么可能不防备这个二臣贼子提供的建议呢?
可是,他没有办法。
他若是有一丁点其他的办法,都不会让两个孩子带着盟书前往千里之外的撒马尔罕。
在无数中原人的心中,和林和撒马尔罕的距离,需要用年去计算,但其实,从和林赶到撒马尔罕的时间,大抵相当于从顺天府走到杭州府的时间。
阿剌知院除了听从赛因不花的意见联合了大明西北方向的瓦剌主力之外,阿剌知院做了其他的努力,不过都失败了。
阿剌知院遣使到了兀良哈部,见到了兀良哈部的共主沙不丹。
沙不丹的女儿嫁给了大汗脱脱不花,而后在也先的设计下,沙不丹的女儿被污蔑和脱脱不花的部曲私通,脱脱不花中计,将沙不丹的女儿的眼睛挖掉,舌头拔掉,送回了兀良哈部。
至此,沙不丹所率领的兀良哈部和以元裔正朔的鞑靼部彻底闹翻了。
而眼下,大明在鞑靼的王化,其实并没有给兀良哈部太多的好处,反而是大明的一视同仁之下,让兀良哈部满腹牢骚,尤其是那些台吉们,因为没有优待,更是满心怨怼。
兀良哈部给大明当了那么多年的狗,你大明王化鞑靼,给兀良哈部的待遇居然和鞑靼一视同仁,那这么多年的狗,岂不是白当了?
这个逻辑非常的合理,而且是兀良哈三部普遍的声音。
朱祁玉在鞑靼王化的过程中,之所以不给兀良哈部更多的优待,原因也很简单,兀良哈部给大明当狗,却从来不踏实,从洪武年间起就反复叛附数次,属于典型的养不熟的狼崽子,而不是忠犬。
甚至在瓦剌南下入寇之时,在瓦剌军中也有不少兀良哈部的游骑。
但是,所有人都把名叫缺点的口袋放在背后,把名叫优点的口袋放在胸前,所有人只能看到自己的优点,看不到自己错漏之处。
阿剌知院联系了兀良哈部的沙不丹,希望一起对抗明廷的征伐。
沙不丹的态度很是奇怪,既没有答应,也没有严词拒绝。
沙不丹在待价而沽。
沙不丹希望大明能够派出使者过来谈谈,可是大明北伐从去年秋就开始叫嚣,却始终没有派遣任何官员来到兀良哈部,打算和沙不丹谈谈。
这很诡异,这次的北伐和洪武、永乐年间的北伐,完全不同。
沙不丹在犹豫,阿剌知院的使者也曾到了建州卫,见到了奴酋董山和李满住。
董山和李满住都是大明赐姓,他们本身是女直人。
董山和李满住满口答应,策应沙不丹的悍然反明,因为这本身就是他们在做的事儿。
而后董山和李满住开始对使者大倒苦水,自己家门口的辽东都司都指挥、大明的太平伯范广,对建州的威胁实在是太大了。
这种威胁表现最明显的是:自正统十四年大明京营丧师之后,范广常年驻扎在了广宁和辽东都司,建州三卫再未能一次成功潜越入明境劫掠。
哪怕是一次也好。
所有的潜越都被被大明悄无声息的一口吃下。
就连有一次明明去偷袭大明设置本溪的辽东厂,还被一群打铁的当铁给打了,尸骨无存。
董山和李满住同时表示,可以配合阿剌知院的行动,可是家门口这尊大神,他们实在是无能为力。
十一年,范广镇守辽东都司以来,从来没有大捷传回京师,可是皇帝仍然是多番赏赐,相继给范广封爵,赐世券,再赏奇功牌。
朱祁玉不通军务,但是他知道一个道理,善战者无赫赫之名。
范广这么些年来,没有战绩,就是对建奴最大的威慑。
在大明土木天变之后,大明颜面扫地,强军不在,对周遭威慑力显着下降的时候,范广还能把辽东经营到这副模样,那足以称之世之勐将了。
搞点阴谋诡计,让范广调回京师,对于李满住和董山而言,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可是问题是范广圣卷正隆。
皇帝要北伐,还专门把范广召回去奏对询问范广的意见,给了充足的尊重之外,范广也是没有丝毫犹豫的奉诏入京。
陕西行都司的都指挥、高阳伯李文进京,若非在路上遇到了袭杀,进了京是万万吃不到好果子的。
比如当年镇守陕西的宁阳侯陈懋进京,就丢了宁阳侯的爵位。
边军大将进京,那都是揣着万般小心的心思,可是范大将军接到圣旨,便没有任何太多的交待便进了京,似乎笃定了自己不会出事一样。
范广清楚的知道自己不会出事,他和皇帝陛下,那是当年在德胜门外天大雨抵背杀敌的交情。
只要范广在辽东不搞拥兵自重,不搞养虎为患,不拿大明的利益来交换自己的私人利益,他在陛下那里,永远是陛下的铁杆拥趸,从龙之臣。
范广当年是用下马死战立下的从龙之功,这份功劳,只要他做事问心无愧,陛下绝不会听信小人谗言,就会对他范广如何。
说起来也是让董山和李满住绝望。
大明的边将大抵都会搞些养寇自重的把戏来自保,这样一来,对于朝廷而言,擅动边将,就成了一件很难权衡的事儿,万一换将压不住,导致边方震动,那就是天塌地陷。
比如当年的赛因不花,比如当年的大同总兵官石亨,比如当年的辽东都司永平总兵官应城伯孙杰。
这范广的前任是大明山海永平总兵官孙杰,此人在大明皇帝第一次大阅的时候,被皇帝拿去了脑袋。
就是因为孙杰在辽东搞养寇自重,还时不时放建州女真人入关劫掠,杀良冒功,杀害百姓冒充贼首,在京师之战中,连于谦都不敢用孙杰,而后被于谦和当时还在都察院做总宪的徐有贞一起弹劾,最终被锦衣卫给查办,在大阅前被拿去了脑袋。(一百二十三章大阅)。
可是范广不需要搞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自保,任由李满住和董山耍出各种花招,范广都只有一招,无懈可击。
阿剌知院得到信使的回禀后沉默了许久,最终放了儿子前往撒马尔罕。
阿剌知院在悍然反明的时候,并非只是想要依靠大明的内鬼,而是做了许多的备选和处置,但都没有起到作用。
大明东北方向的建奴倒是愿意一起作乱,奈何实力有限,对家门口的战神又无计可施;大明正北方向的沙不丹,也是待价而沽,打定主意了要看看风向再言其他。
至于大明西北方向的瓦剌主力,阿剌知院是希望也先能够在撒马尔罕已经养精蓄锐,养足了精神积蓄了足够的精锐反攻大明。
但阿剌知院清楚的知道,那不现实。
自古以来,西进的诸多部族中,就没有一个肯回来的。
西进之后就像是回家一样,傻子才肯回来以卵击石。
阿剌知院的儿子带着阿剌知院写的盟书出发了。
而王复也收到了赛因不花的书信,对于赛因不花的毒计,王复也只能由衷的感叹,真的很毒。
景泰二年进士及第、墩台远侯、康国保民官王越,看完了书信啧啧称奇的说道:“狗咬狗一嘴毛,到时候这阿剌知院来到了撒马尔罕,那就是和也先的杀子之仇,只能投靠康国公了。”
王复却摇头说道:“我们不仅不能告诉也先,而且要确保阿剌知院的儿子带着盟书来到撒马尔罕。”
“嗯?为何?”王越眉头一皱,疑惑的问道。
多好的计策,难道王复这是读书人那骨子里的清贵劲儿又发作了吗?
王越可是景泰二年正经的二甲进士出身,他骨子里的清贵,这么些年早就磨灭的一干二净,难道王复还保留着这种秉性?
“这么做对大明而言最有利。”王复先抛出了一个观点。
王越一愣随即眼前一亮,眼神带着许多的兴奋说道:“还是康国公想的周到。”
王复拿起了手中的书信点燃后扔进了火盆,待书信燃尽之后,又撒了些水搅和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只要阿剌知院的两个儿子拿着盟书到了撒马尔罕,这阿剌知院所求之事,便成了一件放到咨政院议政的事儿,到时候就有的扯皮了。”
“至于是扯皮一个月,三个月,还是一年,那就得看咨政大臣们的意见,什么时候能达成一致,毕竟我在咨政院只是咨政大夫嘛,得三分之二的人同意,我才能落锤不是?”
王复十分擅长灵活运用咨政院的落锤权,在需要的时候,就需要三分之二的咨政大臣同意,在不需要的时候,就一定会有三分之二的咨政大臣同意。
阿剌知院的儿子被也先给做掉了,王复这个康国公就必须接收阿剌知院的归附,阿剌知院就可以立刻西进了。
那大明远征,到了地方,人去楼空,那不是白跑一趟吗?
若是王复不肯接收阿剌知院的归附,那王复还怎么做这个康国公?
想要归附你王复的人,被也先杀了,作为康国实际上的王和名义上王的争锋,王复就必须有所动作。
可是一旦拿到了咨政院去走程序,那就大不同了,那走程序到底走多长时间,便可以非常灵活了。
阿剌知院得不到撒马尔罕的消息,便不能擅动,只能在寝食难安中,度过一天又一天,他的部曲会在一日甚过一日的恐惧中,把刀对准阿剌知院。
王复烧掉了赛因不花的书信,等同于烧掉了阿剌知院西进的路,烧掉了阿剌知院的所有退路。
赛因不花的毒计虽然毒,但终究毒不过王复这个读书人。
王越非常的清楚,眼前的康国公王复如此想、如此做,其实归根到底,王复做的是大明的康国公,而不是康国的康国公,所思所念,皆是大明利益。
以现在王复在康国的权势,做一个割据一方称王称霸的诸侯,完全有这个资格了,但王复似乎始终没有这个打算。
王复从来没有忘记自己为何出发,他只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够堂堂正正的站回奉天殿,在陛下面前仍旧是那个挺着嵴梁做人的臣工。
“看着我干什么?”王复看王越的脸色奇怪,笑着问道。
王越直抒胸臆,选择了怎么想怎么说:“没什么,只是奇怪,这康国这么大的地盘,你倒是舍得。”
这种交流方式,属于二人的习惯,不藏着掖着,大家的目标一致,自然不必遮掩内心想法。
王复笑着说道:“你当着以为这康国是我这康国公的?别看那些个台吉、特勤们,一口一个康国公的叫着,可一旦我不能给他们足够的利益,就会立刻咬死我。”
“陛下对他们总结的最是清楚,皆系中山狼。”
“你觉得阿剌知院最终会是何等下场?”
王越想了想说道:“被大明军围剿,或者被俘,或者战死沙场,或者远遁,我可不认为阿剌知院有胜算,大明必胜!”
王复摇头说道:“我倒是觉得,他死在自己人手里的几率比战死沙场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