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宽站了起来,看向金万钱:“金班头,现在看来,纵容下属殴杀同僚的人,是你,不是我。”
金万钱垫了下脚尖,看到被围拢着躺在地上的麻杆,双目紧闭,面色痛苦,好像很严重的样子。
他随即转头瞪了一眼身后的晋虎,气道:“蠢货!”
晋虎也是一脸骇然:“金头,我也没想到这厮如此不禁打……”
“闭嘴!”金万钱示意他噤声。
沈宽问道:“金班头,你既为快班班头,那大明律中关于殴杀他人者该如何治罪,你应该比卑职更清楚吧?”
金万钱愣了一下,下意识道:“晋虎只是不小心碰到了他而已……”
“沈头,依大明律,凡斗殴以手足殴人,不成伤者,笞二十!以他物殴人,不成伤者,笞三十!成伤者,笞四十!拔发方寸以上,笞五十!”
突然,一直板着脸,全程无话的假弥勒,走到沈宽身边,及时又细致地补充起了大明律中关于殴斗的条款。
沈宽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真人不露相啊,之前就以为这胖子话少心细,没想到还如此熟稔律法。
晋虎叫道:“哪有那么严重?我只是轻轻打了他一耳巴子而已!”
“沈头,沈头……不行了,麻杆咳血了!”老泥鳅惊慌失措地大叫起来。
沈宽一看,不知何时,麻杆的嘴角开始淌起了血丝……
沈宽离得近,看得仔细,发现嘴角流血的位置,貌似是麻杆自己啃咬出来的。
靠,真狠啊!
沈宽看傻眼了,老泥鳅和麻杆这俩家伙,讹起人来,真下得去死手啊!
“沈头,刚才讲到,拔发方寸以上,笞五十!若血从口目中出及内损吐血者,杖八十!”
假弥勒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麻杆,又回头向沈宽及时补充道。
沈宽看着金万钱,摊摊手:“金班头,你听到了?晋虎将麻杆殴斗至吐血,这八十杖打,怕是没得跑了!”
说罢,他眼神一凛,大手一挥,喊道:“铁塔、假弥勒,把晋虎拿下!”
铁塔和假弥勒及时上前,趁着晋虎还未防备,第一时间将他擒住。
有铁塔这尊巨汉在,晋虎根本就挣脱不得。
他惊慌地对金万钱喊道:“金头救我,我真的只是轻轻打了他一耳巴子啊!”
沈宽摇摇头,一脸惋惜地对金万钱说道:“金班头,你听,他既然自己也承认打了,那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
“蠢货闭嘴!”金万钱对着晋虎又是大骂一声。
如果到了这个时候,金万钱还看不出沈宽与麻杆、假弥勒等人是在串通演戏,那他这个快班班头可以回乡种地去了。
偏偏自己手下晋虎这蠢货,还几次三番承认打了麻杆,众目睽睽,落下口舌!
他此番来这监房,本事想给沈宽一个下马威,替西乡的贾明堂找回个场子。
没想到却在这小小监牢里,被沈宽这小杂碎和一群低贱的狱卒给套路了。
他双眼仿佛迸出火似的盯着沈宽,咬牙切齿地问道:“沈宽,你待怎样?”
“金班头。现在是我的兄弟麻杆,被你们快班捕快晋虎殴致吐血,伤势严重。整个监牢中人刚刚也都听见,晋虎亲口承认殴打了他!你说我待怎么样?”
沈宽一脸委屈地说道:“沈某作为监房牢头,虽然位卑言轻,但总不能让自己兄弟白白挨了欺负吧?现在情况很清楚了,麻杆必须治伤,而晋虎也必须拿下!”
说罢,他指了指一个附近一间空空的囚房,吩咐道:“铁塔、假弥勒,先把晋虎关进里边!等县尊老爷从归元寺礼佛回来,再上告县尊老爷,让他为麻杆做主,从严从重惩治晋虎!”
“金头,金头,救我,救我啊……”晋虎已经慌得一批。
此时,金万钱听完沈宽这番话后,却沉默了下来。
他面沉如水,心念电转。
他奇疑,沈宽一个刚刚谋得差事的牢头,怎么知道孙县令去了归元寺礼佛?
孙县令出门的行踪,莫说他和郭雄这两个班头,便是段伯涛都不一定知晓,向来都是庞师爷掌握,由站班班头带人负责护卫出行的。而沈宽居然知之甚详!
这下他终于捋明白了,眼前这个西乡土财主家的女婿,刚来县衙谋了差事,为什么就敢跟跟自己正面硬刚了。
原来不是仗着郭雄,而是仗着跟县尊老爷有渊源啊。
这就难怪了。
贾明堂不是说这沈宽是佃户家子弟,西乡有名的憨批吗?这消息明显有误啊!
莫不是他的岳父林大望走通了县尊老爷的门路?
大概便是如此了!
金万钱是典史段伯涛的人,县里孙季德和典史段伯涛一直斗得厉害,这在县衙里早就不是秘密了。所以典史段伯涛经常叮嘱金万钱,凡事要谨慎,不要被县令孙季德拿了把柄。授人以柄,万事被动。
今天晋虎这事,如果被沈宽他们闹到县令孙季德处,金万钱相信,孙县令肯定会借晋虎敲打段典史,到时候自己怕是也难逃一个驭下不严的罪责。
真要如此,典史段伯涛怕是第一个不放过他。
分析完前前后后,金万钱突然冷静了下来。
他深呼吸,将这口恶气强咽了下去,问道,“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
“麻杆,你是苦主,你来说吧。”沈宽看向身体躺在地上,头枕在老泥鳅腿上的麻杆一眼,
麻杆仍旧皱着眉头闭着眼睛,虚弱地说道:“沈头,你看我被晋虎打成这逼样,怕是没几天活头了。”
金万钱恼道:“沈宽,让你的人不用装了。大家心里都明净的很,直接说吧,到底想怎样?”
沈宽摊了摊手,无奈道:“金班头,你吼我也没用。是我兄弟挨了打,所以这事得我兄弟说了算!”
“诶,我这身子骨本来就弱啊,被晋虎这番猛揍,估计伤筋动骨是免不了了。”
麻杆“气若游丝”地说着说着,突然喊道:“十两,没有十两银子,今天这事是过不去了!”
他身边的老泥鳅,忍不住跳了一下眼皮,好家伙,麻杆这孙子真敢要啊,装个死,就敢要十两银子!
噗嗤!
沈宽也没忍住,直接笑场了。
“十两?你怎么不去死?”金万钱身后有个捕快忿忿地骂道。
麻杆又“气若游丝”地呻吟道:“我这模样,离死也不远了,沈头,你要替我做主啊!”
“好,晋虎,给他十两银子!”金万钱脸色阴沉地都快滴出水来了。
“金头,他们这是在讹人啊!”晋虎一听这钱居然还要自己出,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若非被铁塔擒住,差点跳将起来了。
他在快班做捕快,一年的工食银也不过六两,虽然捕快平日油水较多,但十两对他来说,也不是个小数目。
金万钱喝道:“别废话,给钱!”
“先放开我!”晋虎忿忿地冲铁塔喊道。
铁塔看了眼沈宽,沈宽点了点头,示意将晋虎放了。
既然同意给钱了,也就没必要再擒着他不放了。
晋虎身上没带那么多银子,只得跟同来的另外三个捕快凑银子,几人在身上四处翻找,凑足了十两银子,送到了金万钱手中。
金万钱手里抓着一大把碎银。约莫十两重的样子,倏地把手一松,任由这些银子稀稀拉拉地洒落在地上:“沈宽,这十两银子有些烫手,你可要小心些,别烫着手。”
沈宽不吃他这套,哈哈一笑,道:“金头你放心,我皮糙肉厚,就不怕烫手的东西。”
“走着瞧!”
金万钱再次深深地看了沈宽一眼,然后带着晋虎等手下人,转身离开。
路过采花贼的监房时,他稍稍停留了一瞬,扬长而去。
“金头,刚才我看到……”
“嫌丢人还丢不够?回去再说!”
……
……
金万钱等人一走,麻杆一下子就活了过来。
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冲到沈宽脚边,将洒落一地的碎银如获至宝地将收拢起来,口中不迭道:“发财了,发财了……”
“见者有份啊,麻杆,这钱你可不能独吞。”老泥鳅急地叫道。
麻杆气道:“凭什么?这可是晋虎殴打我的赔偿,凭什么见者有份?”
老泥鳅骂道:“你放屁呢?没有沈头,你今天这一耳巴子就算白挨了,还有,刚才是谁教你装死狗的?是我,老泥鳅!”
“行了,麻杆,别见者银子就走不动道了,”沈宽笑骂道,“今天让金万钱吃了瘪,在场兄弟都有功劳,没有老泥鳅,铁塔和假弥勒,你上哪儿挣这些银子去?一会儿你们七个人,把这银子分一分,别总想着独吞!”
“怎么是我们七个人分?沈头也必须拿,不然我们拿着也不安心啊。。”
老泥鳅提议道:“我看沈头拿三两,剩下七两,我们一人分一两。”
铁塔重重地嗯了一声。
假弥勒点点头:“我看可行!”
其他三个狱卒也纷纷称好。
沈宽一听老泥鳅这话,也是这个理儿,这钱烫手,如果自己不拿的话,他们几个都不敢分了。
麻杆虽然有些舍不得,不过还是挠了挠腮帮子,嘿嘿笑道:“你这老泥鳅就喜欢慷他人之慨,假大方!不过你这次言之有理,就听你一回,沈头拿三两,剩下七两,我们七人平分!不过先放我怀里捂一捂哈,我第一次见这么多银子,让我过过瘾先!”
“假弥勒,你精通大明律?”沈宽突然想起刚才一幕,对假弥勒颇为好奇地问道。
“先父曾是本县衙役,粗通大明律,我幼时也跟着学了些,没想到今日派上用场。”假弥勒点了点头,简单地解释了一下。
“沈头,你可别听这胖子忽悠,他少时可是念过多年私塾的。只是因为我老叔的出身,不然我这胖子兄弟兴许也能考个功名当大官呢。”麻杆插嘴道。他说跟假弥勒关系熟稔,知道的多。
“聒噪!”
假弥勒眉头一皱,顿时变了脸色,怒瞪了麻杆一眼。
而后他冲沈宽一拱手,坐回椅子上,端起之前的酒碗,埋头闷声喝了起来。
“沈头莫怪,胖子就这狗脾气。”麻杆替假弥勒打圆场道。
沈宽看了假弥勒一眼,这胖子看来有故事,不过更是个可用之人,因为自己手下这几人中,就属他最能识文解字,而且还熟知大明律。
他再看一眼麻杆,虽然贪财贪生,还是个马屁精,但却聪明机敏,能办事。老泥鳅,虽然老油条,衙门里的老混子,但却精于世故,关键时候有大智,就比如这次让麻杆装死狗讹人。
至于铁塔,天生巨力,勇猛过人,要放到战场上,绝壁是杀进敌营三进三出的猛将流。
小小的县衙监房,居然有点藏龙卧虎的意思啊。
经过金万钱这么一出,这几个人算是彻底上了他的船了。
沈宽清楚,如果将这几人笼络好,那他们便算是他穿越大明之后的第一个属于自己的班底了。
……
在阴暗的监房里,沈宽从上午一直待到傍晚。
衙役不比官员,官员可以卯时来衙门上班,申时下班回家,但衙役几乎是要随叫随到的,尤其是监牢这种地方需要看管看押的地方,全天都不能离人。所以,监牢的衙役才分两个班次,轮流当值。
到了傍晚,另外三个狱卒来接班,沈宽交卸了差事后,与麻杆、假弥勒、老泥鳅他们一起下班,出了监牢。
沈宽履新金县县衙监房牢头的第一天,就这么愉快地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