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烟久听不到她开口,深深伏地,砖石的冷硬让她的回音击在面上,震得脑仁发颤:“奴婢原是想和主子交代的,只是院子里人多眼杂难保会被看破,奴婢只想着一旦事情闹起来,姑娘总能明白奴婢一片忠心的!”
繁漪清婉的笑声这才慢慢浮漾开:“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盛烟连连摇首:“没有了,奴婢知道的都说了。”
繁漪微微抬了抬手,琰华立马扶了上去,晓得定是腰伤叫她难受了,小声问了:“累了?”朝盛烟摆了摆手:“行了,回去好好歇着吧,这几日便不必来伺候了。”
虽叫了不必值夜,但晴风谨慎,还是留了两个丫头在廊下守着,以防有人趁主人不在起了腌臜心思。
小丫头见晴云招手,忙上前扶了盛烟起来:“姐姐小心。”
晴云含了温和的笑色道:“得亏你脑子还清醒着,否则今日可没人能帮得了你了。”
盛烟仿佛彻底脱离,应了一声“是”便软软依靠在了小丫头的身上。
晴云很满意她的识趣,点了点头:“待会子我叫人给你送了伤药去,你好好养伤,只要你忠心,姑娘和爷总不会亏待了你。”扬了扬下颚,“快送回去,好好给盛烟泡个热水澡趋驱寒气。”
两小丫头不明所以,怎么去了一趟长明镜还是伤着回来的,不过瞧着晴云的态度想是这位又要得重视了,便笑着应下了。
内室里一直掌着灯,只等着主人回来。
冬日的窗纱很厚,光亮钻破了素白落在廊下,恍然一潭幽寂沉水,一如人面之后的神色,在这样的幽晃之中也显得那么沉沉难破。
晴云站了数息,看着盛烟的衣角消失在月门处才回了屋,与晴风一左一右盘腿坐在隔扇之外安安静静的值夜。
净房的热水自她们从长明镜出来,婆子们便已经准备好。
一路走走停停的热闹,回到院子水温正好。
寒冬时节下总叫人容易犯懒,热水一泡更觉昏昏欲睡。
繁漪半眯着眸倚着黄杨浴桶,素手有一下没一下的划着水波,艳红的花瓣轻舟般随水起伏,白皙的肌肤被热水撩拨着,染了花瓣的微红,清媚而鲜嫩。
听着净房没了动静,琰华推门进去,便见妻子竟是半伏在浴桶上睡着了,发梢轻垂肩头,烛火下晶莹的水珠如星点珠花,越显她出尘的美。
雾白氤氲为纱,轻披在她身上,精致的眉目没了面具似的温柔神色显得几分冷漠与疲累,即便已经入睡,却依然轻颦浅蹙,为着那没完没了的算计总是无法放松精神。
琰华眉宇间有感愧与柔情交织,俯身,薄唇亲吻了妻子的眉心,将她自渐渐冷下的水中抱了起来,让她伏在肩头,动作轻柔而利落地擦干再换上寝衣,又抱着回了屋。
繁漪困得厉害,窝在他肩窝艰难掀了掀眼皮,唇线里有薄薄逗弄的笑色:“我好像没叫你回来睡。”
春水温柔趋走了姜某人眉目里的清冷,耍无赖似的抱着妻子滚上了床,就怕妻子再一记扫堂腿把他踹下去,姜某人八爪鱼似的缠紧了她:“外头冷,娘子定然不舍我半夜出去吃风。”
他动作太大,繁漪只觉小腹被什么膈了一下,微微一抽。
见她皱眉,琰华只当是自己的动作伤到了她的腰:“弄疼你了?”
柳青色的幔帐映着一点豆油灯火,在他们上床的动作间轻轻摇曳着阵阵波纹,繁漪瞧了两眼便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脑袋在他胸膛蹭了蹭,开始迷迷糊糊:“什么时候学得这般无赖了。”
带着笔杆与剑留下的薄茧轻轻拂过她的颊,引得他猫儿似的轻轻缩了缩,复又贴近他的掌心微蹭。
琰华就喜欢这样怜爱她:“娘子幽兰立空谷,不无赖,如何摘得下高岭之花。”
她掀了掀长睫,睇他一眼,哼哼道:“你在讽刺我?”
他清泠的语调又缓又柔:“冤枉,为夫一片真心娘子还不知么?”
繁漪嗤了他一声,正要说话,就隐约听着丫头们的住处有惊叫声。
守在门外的清风忙去瞧了,回来道:“姑娘。许是屋子里烧着炭盆暖和,后罩房里窜出了条蛇来,把丫头们吓到了。”
繁漪拧眉:“冬日里哪来的蛇?”
晴风默了默:“姑娘安心,是无毒的,寻常水蛇而已。奴婢会盯着的。”
琰华清冷的嗓音里带了几分慵懒:“拔了舌,送去给九公子赏玩吧!也好叫他晓得,胡说八道,是会遭报应的。”
晴风似乎愣了愣,旋即带着笑色回道:“是,奴婢这就去办。”
繁漪觑了他一眼:“真是坏。”
琰华微微一笑,在她的唇上落了一吻:“正好相配。”大掌在她酸痛的后腰轻轻揉着,“很晚了,睡吧,今日站得久,我给你揉一会儿。”
繁漪满足的长吁了一声,倦意慢慢袭来,也懒得与他斗嘴了,缩在了他的怀里,呢喃了一声:“揉到我睡着。”
琰华的一声“好”在天寒地冻的深夜有春风的柔暖。
只要有这抹磐石永痕的温柔在,多少的阴谋算计,都将成为墙角里的尘埃,即便扫不去,清水泼不走,终将会有时光将它磋磨成胜利者不屑回顾的折痕。
侯府之中大大小小的花园一双手数不尽。
寻常府里的主子们都在前院与后院之间的大花园里转着。
侯府是百年前圣祖皇帝封赏的,绵绵占了一条街,府里大大小小的主子也并不算多,是以东西侧院便一直空置着,也少有人去,连打理的婆子也不过早晚去查看一下是否有枯枝烂叶落下有碍观瞻而已。
皂靴颇有闲情逸致地慢慢踩过夜风垂落的枯叶,枯枝脆叶在花树沉郁间响起清脆的断裂声,黑色斗篷将高挑清瘦的身影遮掩,看不清面孔,只晓得那是个男子。
他静静而立,在黑夜里几乎与夜空融为一体,偶有风掠过,先动一角缓缓扬起有落下,惊动花影沉沉。
不多时便有一双半旧的绣鞋踩着轻而急的步子进了梅林,在男子身后五步之处停下,垂首恭敬地一声轻唤:“公子。”
男子轻轻回身看了她一眼,深邃的眸光微微一沉,出口的声音似乎带着几许沙哑的薄怒:“不是亲眼看着盛烟埋下的东西么?”
风吹着远处的薄云遮蔽了莹莹月色,让低着头的女使的面孔更难瞧清楚,只听她道:“奴婢确实亲眼看到的,但晴云几个自来谨慎,也一直防备着盛烟,难保她们也早就察觉,偷偷挖走了。奴婢、奴婢也不能时时刻刻盯着那几处,少不得要被人猜忌。”
男子没有应声,只是背着月色凝眸于女使低垂的面庞。
女使默了须臾,又道:“盛烟不像是会演戏的人,或许……”
微微抬眸睹见他那似能穿破一切的眸光,后半段便没能再说的下去。
他抬首望着月,微微一笑,似乎很得趣这场游戏走到今日一步,而这样的得趣里有似乎带了一种无处安放的迷茫:“阮婆子最近可有什么动作?”
女使小心回道:“最近瞧她忙着庄子的事情,倒也常去正屋,但大奶奶并没有特意支开了人单独与她说话的时候。”
修长的指捏住一片花瓣,轻轻一拽,惊的整数玉蝶梅轻轻摇摆,前半夜落下的雨水簌簌的低落,遥遥听着仿佛一阵清雨淋漓:“好好盯住她,若是露了半分出来,该知道你和你父亲会有什么下场。”
女使浑身一凛,瘦小的身子越发躬起:“是,奴婢明白。”
拢了拢风帽,带着一身清幽的梅香转身离开:“行了,小心行事,别要叫人察觉了。”
“奴婢明白。”
女使微微退了两步,旋即也消失在梅林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