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趁着侯爷和琰华尚未去上衙,太夫人便着人来请,说是叫了一同听一听。
繁漪昨日睡得甚多,后半夜清醒着,一直到快寅时才睡着,隐约听到廊下有说话声,便坐起了身,透过半透明的枕屏往外瞧了眼,即便是夏日,这个时辰的天光也还未亮。
身畔的位置已经凉了,不知人去了哪里。
换上一身碧青裙衫,清泠泠站在窗前看着濛濛天色下的一蓬蓬清姣茉莉,似茫茫雪花洋洋洒洒在碧玉翠萝之间,映着廊下十数盏琉璃灯盏折射出的五彩光晕,有旖旎无边的韫色,清魄的香味在夏日清晨闻起来格外沁人心肺。
行云馆的庭院宽阔明朗,花叶葱茏间有清溪蜿蜒潺潺,在颇有几分江南风韵雅致的曲桥之上,便见一身青珀衣衫的他擎着一把纸伞提着灯笼自烟雨朦胧中缓步而来,那纸扇上斜然而出的折枝金桂图纹沾了雨水,恰似含了剔透朝露的动人。
繁漪遥遥望着,也不知是不是大病初愈的缘故,心里仿佛变得格外脆弱,眼中有不可抑制的泪意弥漫,一股莫名的酸涩弥漫在胸腔,似雾霭沉沉时分凝起的雨水滴在心尖,有一瞬的茫然空旷又有一瞬的意足心满。
两下较量,慢慢化作一抹宛然笑意在嘴角。
琰华递了雨伞给晴云收起,又宽去了潮湿的半透明团福银纹纱袍,提着食盒到桌旁,将吃食摆下,一碗清粥,几样爽口小菜,一碟子桂花糕,一碟子马蹄糕,倒也简单。
繁漪被牵着在桌前坐下,一瞧那糕点的样式便知道是外头买来的:“起这么大早去买糕点?”
琰华轻轻一笑,似有赧然之意:“原是想自己做的,试了一下,不大成,只能去买了。”
繁漪绵绵而笑,目光触及他白皙手背上的一点红痕,忙起身去寻了膏子来给他涂上,蹙眉道:“你的手是用来读书写字的,做这些做什么的。”
琰华握着她的手,掌心还带着雨水的潮湿:“你病着,我分担不了,想着做些什么博你高兴。”
繁漪听着心头一软,又孤寂的想着,是否换了个人做他的妻子也能有这样的待遇,或者,更好的待遇呢?
眨了眨眼,眨去胡思乱想,只一味垂首轻道:“我也不挑,不拘什么都好,你有这份心我也满足了,不必为难自己。”略略贪恋了一瞬那样的温存,抽回手去收拾药膏,弯了弯嘴角,“殿下面前行走,一伸手就是红痕,不好。”
仿佛是心底那一缕真切不被相信的急切,琰华反手紧紧握住她下意识要抽走的手,一用力,将人拉进怀中:“在想什么?”
繁漪不备,坐在了他的腿上,男人独有的热烈气息就在耳边,心下不由漏了一拍,清婉一笑:“觉得高兴。”
高兴?
没发现。
琰华眼底闪过无奈,终究她还是不够舒展自己的心思,“醉谈”过去也不久,也不敢太紧迫了她,伸手点了点她的鼻,神色间皆是宠溺:“傻话。”
两人静静用着早点,刚吃完太夫人便着人来请了。
“怎么这么早就着人来请了?出什么事了么?”
琰华大略将事情同她说了一下,道:“这件事由我来处理,你好好歇着就是了。”
繁漪进了次间,半挨着塌上,扁了扁嘴,表示自己阴沟里翻了船,已经不是无所不能的了。
琰华眉目泠泠道:“你不是战神,不需要什么战无不胜的战绩。”俯身,点了点她的鼻,拿新生出胡渣的下颚蹭了蹭她的颊,“只是叫你吃了这苦头,我心里不适意。”
繁漪被他的胡渣一蹭,颊上留了暧昧的红痕,刺刺的微痒,抬手抚了抚他的下颚,白皙的皮肤上一层薄薄的青色,更显几分冷硬:“你还要上衙,如何逗留在内宅里。新帝登基升了你侍讲的职,正是重用你的时候,别因小失大,落人口实总是不好。”
琰华微微一笑,乌碧碧的眸子里闪着柔光,捉了她一触就要收走的柔软小手紧紧贴在颊上:“没什么比你更重要。”
繁漪呼吸一窒,微微红了脸:“惯会耍嘴皮子。可是……”
琰华拧眉,执了她的手捏了捏:“你不信我能处理好这件事?”
繁漪总觉得他、有点不像他了,嗔了他一眼,眉目间有宛然的缱绻:“当然不是啊!”
他笑,清冷而满意,她只有害羞的时候才会变现出一丝迷离的柔软:“那就安心养着。把身子养好了,我才能安心去当差。”
繁漪还是担心:“那殿下的功课呢?”
琰华叹息,他的小妻子真是操心惯了,什么都不放心:“如今他们以策论为主,我只是给殿下将经史的,每三日一课,不碍事。太夫人这会子就叫了去,大抵也不会妨碍上衙。你一概不必管,只要安安心心的养着就是了。”
吻她的眉心,“乖,别叫我出了门还不放心,恩?”
繁漪点头,就又听他呢喃了一句:还好是国丧。
顿时无语:“……”
花草丛里的虫鸣一声接一声,啼破黎明前的黑暗,有一丝冷白的光亮自地平线缓缓晕开。
等琰华到了长明镜,太夫人和侯爷已经在首座坐定。
二夫人坐在太夫人下首,元隐夫妇站在她身后,三人见着他来,神色里闪过怀疑与检视。
玉哥儿的乳母王嬷嬷和刘妈妈、翠芬在堂中跪着,皆是神魂分离的惊惧姿态,仿佛稍一用力推过去,就要魂飞魄散了。
也不知是太夫人一同知会的,还是各房太过好奇事态的发展,竟是比琰华都来的早,乌泱泱坐了一屋子人,连郎君们也都在。
烛火悠悠,投了微黄的影儿在冰雕上,衬的那晶莹剔透宛若一捧木难,莹莹有光。
太夫人微微侧首问道:“繁漪今儿可退烧了?”
琰华颔首,神色恭敬而不失亲近:“劳祖母挂怀,半夜里已经退了。原是想过来给您和父亲请安的,只是还没什么精神,服了药,一转眼又睡着了。”
侯爷早年都在外放领兵,教武场待久了,一身肤色晒得古铜,面孔沉稳而随和,眼睛同琰华生的极像,不笑的时候瞧着有几分冷漠。
只是侯爷到底混迹官场二十多年,早已经将这份冷漠打磨的圆滑,微微一笑道:“无妨。请安什么的都是小事,不必挂在心上。”
太夫人点了点头,徐徐道:“大人小孩都一样,哪里经得住病势摧残,这一病少不得要将养些日子才能养回来。你回去跟她说,不用担心旁的,好好养着才是正经。”
琰华含笑应下:“是。”
蓝氏揭了杯盖缓缓拨了拨水面上舒展的茶叶,轻轻一笑道:“瞧王嬷嬷这般跪着,想是这两日里同妈妈们聊得很是透彻了。到不知聊出了什么来?”
太夫人垂着眼眸,风云数十载的皮相已经有了老去的痕迹,松松的褶皱在烛火下显得格外深刻,指了指王嬷嬷道:“你自己说罢。”
王氏跪着的姿势往下伏了伏,掌心在毯上磋磨着,手腕上有被粗麻绳缠绕的痕迹,浅淡的紫红色,像极了阴冷的毒蛇正在缓缓窥近人的心窝,嘶嘶吐着信子。
她小心翼翼的测过首瞧了琰华一眼,又仿佛恐惧的深深伏回去:“奴婢、奴婢……”
她欲言又止,颤抖如枯败落叶。
蓝氏睹见那一眼,眼底有兴奋的火焰在跳跃,嗤笑了一声道:“这时候了,看谁也没用。你会跪在这里便是该说的已经说过了,这会子又结结巴巴的做给谁看呢!怎么的,还想再体会一遍深宫里的好手段么?”
姜元靖看了妻子一眼,和煦却又不赞同的摇头道:“长辈面前,不要多言。”
蓝氏对丈夫绵绵清俏的一笑,倒也不说话了。
王氏大惊,膝行了几步至琰华跟前,又是磕头又是痛哭:“奴婢有罪,公子救救我吧,看在奴婢为您做了那么多事的份上,救救奴婢吧!”
容妈妈身形一转,抬脚踹开了王氏去抓琰华衣摆的动作,呵斥道:“王嬷嬷说话可要想清楚了,凭你是谁的乳母,污蔑栽赃主子,是要杖毙的!”
大户人家讲究“凡地必毯”,太夫人是侯府最尊贵之人,长明镜里必然如此。
此夏日时节,换成了西番莲花纹的薄毯,沉稳而神秘。
王氏被踹倒,重重一磕,隐约了一声骨骼与地砖相碰的闷声,惊诧而惊恐的瞪着琰华,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沉闷,惊怒压抑在厚厚的云层里须臾。
她惊叫起来,眉心被水滴凿除的一抹红痕在她年轻秀丽的面孔上无端端妖异起来:“事情给你们办成了就要过河拆桥,见死不救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一激灵翻起身来,跪的直直的,朝二夫人和元隐夫妇一磕头,豁出去一般咬牙道:“就是大公子!是他叫奴婢故意耽搁了给玉哥儿换了汗湿的衣裳,做出一副玉哥儿顽皮才讨了这份儿苦吃的样子。”
闵氏恨红了眼,咬着唇,脚步虚走了一下。
元隐按住妻子的手,轻轻捏了一下,示意她稳住。
眼神落在琰华清冷的面孔上,只见他冷漠的唇线扬起似笑非笑的弧度,搭在妻子手腕上的力道缓缓一松。
这个神色他见过多回了!
他冷笑道:“你既说是大哥让你做的,那我便要问问你,大哥如何同你联系,赏了何等宝物能使你放弃伺候姜家唯一嫡房嫡孙的差事,去害人?”
王氏痛哭流涕,养得年轻丰韵的面庞尽是惶惶的绝望:“奴婢一家子被人拿捏住了性命,否则奴婢怎么敢又怎么忍心去害玉哥儿啊!我虽是奴,玉哥儿却是叫奴婢乳娘的呀!”
姜元靖的眼神状似无意的扫过一旁众人的面,读书人的温雅与武将的英挺在他身上融合的恰到好处。
此刻面上有得体的悯然与愤怒:“你这话说的没意思,叫你乳娘,将来玉儿还要孝顺你,你却不管不顾去害他。可见你心底黑的厉害!”他起身朝太夫人和侯爷一揖,“祖母、父亲,这样的人说话断不可信!”
元庆的容色是小一辈里最最出色的,凤眸微微上挑,寻常的目光流转间便有数不尽的风华,因着胎里不足,身子一向不是太好,清泠精致的面色有些发白。
轻轻咳了几声,微微气喘道:“若真是如此你为何不早早禀明了祖母和二婶。这种威胁收买的手段,到最后哪个能有好下场?你是聪明人,如何还会抱了侥幸心理,以为只要照了对方说的做,你们一家子就能全身而退?”
眉眼微微一垂,长翘的睫毛在苍白的面上投下一抹黛青的影子,“还是你背后根本就另有旁人指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