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梧点头道:“钱鑫做事老道,这会子两人贴身伺候的女使小厮该灭口的灭口,留下的想必口供也串联好了。若真有人对钱夫人的死起了怀疑,只要说动她娘家人和两个儿子出面陈情,袁家再暗中活动活动,最严重不过贬职外放。不过,短时年里是不会在京里见到他了。”
从前也有大员杀妻的案子,还是没什么靠山的,最后也不过免职罢了。
繁漪眼底有极淡的邈远之色:“到时候钱家的人都进了刑部的大狱,能不能审出些旁的什么好东西来,可就难说了。”
琰华徐徐道:“舅父是刑部侍郎,即便不能亲自接手此案,总是有些面子的。”
姜柔慢条斯理的吃了口茶,茶盏上的重瓣莲花纹莹白皎皎,拖着小巧的面,更显润泽俏皮,忽然道:“秦勉说话做事颇是深沉,我爹说此人心机谋算远胜他老爹秦慧,袁家的那些郎君都不是他的对手。在这趟浑水里,难说袁家也不过是他手里的棋子。”
目光在两人面上缓缓巡视了一圈:“而钱鑫,是袁阁老的得意门生,明面上自是样样以恩师之意为己意,暗里应该是投靠了袁家老二袁集了吧?”
凤梧被妻子瞧了一眼,很配合地问道:“怎么说?”
姜柔眉黛飞扬似舒展的翅,扑棱棱的似要冲天:“表面上看钱夫人那几回不过推波助澜,但细细想去,鸿雁楼之事原不过小辈间的面子输赢,她何必搅在其中惹人怀疑?帮袁致蕴,不过是看在袁集的面子上。”
“袁家大房与二房之争,谁是下一任的袁氏家主,谁就能得到袁阁老如今挣下的一切好处。如今袁集一房帮着姜元靖算计,将来姜元靖若得到了镇北侯府的人脉,便可为袁集所用,于他们便是最大的助力,可彻底压制住大房。”
凤梧仿佛将将想了明白,一脸的恍然:“要揭破此事也不难,可姜琰华往后在朝中总免不得被人排挤打压。如此借机砍掉二房的臂膀,是给他们以警告。家族维持繁盛,最重要的还是子嗣。”
“袁阁老袁崇是精明的,可他们也晓得自家的小辈们可未必个个精明。妹妹能算计得了钱鑫,何愁不能灭了袁家的郎君呢?如此,短时间里,袁家定是会清静下来的。”
姜柔好一阵饱含揶揄的长吁如叹,暼了繁漪一眼,“偏偏有些人借口那么多,还是不为了姜某人费尽心思。”
繁漪听姜都尉曾如此分析秦勉,心下不由一动,更加确定这些翻手云覆手雨的贵人其实早就知道袁阁老之流暗中在算计什么了。
当初以为华阳公主逼走齐川府是迫于无奈,如今看来分明是怕新帝不放人的将计就计而已。
而那些与之交好的武将也纷纷远走边塞镇守,或许也不过是与新帝演的一场戏,好叫那些人放心实施计划,好一网打尽而已。
今上重视武将,未必每一代皇帝都是如此。
朝代更迭,权势巅峰之后总有落下的一天,而他们选择在风光之时顺应计划之余主动退避,也算保全了全族的太平。
能如此睿智的取舍,便也会有再次煊赫一日。
指间缠着青丝,轻轻一勒,繁漪哼道:“有的是人愿意为他豁出一切去了。”婉转嗔了一声,“我不过是个半路劫道的,哪有我什么事儿呢!”
“便是我黑灯瞎火走错了路,急匆匆回头,好赶回来你身边了。”琰华清冷的面上含了淡淡的笑意,眼底流转的情意却浓烈不已:“当真不是为了我?”
听得这样的话繁漪心底一软,几乎要落下泪来,竟不知自己如此的患得患失,半点对付仇人的爽利也无,在明媚的阳光下眉目里有粼粼的光。
似嗔似醋地横他一记道:“我闲的,行不行!”
姜柔啧啧有声:“外人说起姜大公子谁不是评一句清冷持重,如今竟也厚颜起来。落在同僚眼底,怕是要惊掉一群人的下巴了。”
琰华轻轻握拳滴在唇边咳了一声,似有赧然之意,澹声道:“为了抱得美人归,无耻也成。”微微一默,转而道,“凤梧教的好。想是从妹妹身上得到了验证的。”
姜柔与繁漪对视一眼,一时无语。
瞧了两人一眼,一个温和却清冷,一个温柔而内敛,都是少言的一类人,不意他们两个闷葫芦私下还交流这些。
不过,不得不承认凤梧总结的十分到位,想要抱得美人归,尤其是她们这样明眼就能看对他们是有情义的女子,死缠烂打、厚颜无耻的行为才是把人骗回家的最有效办法。
姜柔暼了丈夫一眼,轻笑调侃道:“沈大人果然案子办多了,分析总结十分到位。”
凤梧温温的一笑,知情识趣:“是夫人调教的好。”
姜柔眯了眯眼,十分受用,揶揄道:“脑子里也不知都在想些什么,一个两个都是如此,平白闹了这好些波折出来。”
凤梧的温情似一副巨大而明艳的绸缎:“不见波折,哪晓得深底下藏了多少情意。总要尝到失去的滋味,才会懂得在得到时倍加珍惜。”
或许是身边郁郁不得志与望而不得的例子看得太多,如今沐浴在温情里,繁漪却总是掐着自己的理智,保持了一丝怀疑。生怕陷的太深了,终有一日会万劫不复。
于无人时,繁漪问姜柔:“倘使三哥他日另结新欢,你当如何?”
姜柔一挥手,断然道:“没想过。”
或许是繁漪的迷惘叫她生出了一丝感慨,回头又道,“他若有想要另结新欢的一日,那便是与我没了情意,我做什么都是错的,再多的挽回都是罪无可恕。我的少年郎还活着,却比死了更叫人痛不欲生,那是他亲手杀死的。”
“那我便亲手杀了他的新欢,让他同我一样痛苦,好好尝尝失去心爱的滋味。”
这一刻繁漪才明白,如何有那么多的“姚氏”可以下得去那样狠厉的手段。
或许,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住着一直嗜血魔兽的,只是有各种各种的原因让她们禁闭了心底的牢狱,圈禁了那只嗜血之兽,让她们带上了温和的面具行走于人间。
可一旦世上再无她们保持良善的原因,自然出手招招狠辣了。
这样的原因,往往来自于心底的执念、和丈夫的态度。
繁漪不敢有太多的奢望,只盼他日情淡意薄,也不致两厢厌弃才好。
寒意春日渐深的步伐渐渐褪去,花树葱茏,枝条出尘,明媚的朝阳斜斜自繁茂的枝叶间穿过,丝丝缕缕有着烟云流水般的轻薄氤氲,带着春花若即若离的香味缓缓流淌身侧,温柔的叫人不住闭上眼睛,就这样沉睡在金英翠萼的春暖花开里。
原本为了引得对手动作,而特意安排去了一趟法音寺烧香,倒不想对手很是安静。
隔日里秦家便送了秦修和出城,阵仗弄的颇大,浩浩荡荡十余车的物什,引得百姓回头好一阵的观望。
旁人问起,便说是回去探望祖父的。
满面笑容的样子,丝毫瞧不出此生或许再没了翻身的机会。
繁漪不过淡淡一嗤:“看样子此番算计应当十分稳妥了,想着能很快就回来,自然高兴了。”
这日里千锦娘子带着人把嫁衣送来,千锦阁的绣娘都是个中巧手,原先做过一回改过一回,这一回的很合身,没有需要改动的地方了。
婚期一日日的近,不跟着出门的都打发去了前院,留下的丫鬟婆子们都在忙忙碌碌的收拾着,待到她出了门子,这个院子便要腾出来,等着侄儿侄女出生了,这里便又有了新主人。
容妈妈眼角眉梢都含着喜气,而喜气里又带着几分担忧,每日都要叮嘱了院子里的把繁漪看紧了,不是亲近要好的人来,便都拒了,省的惹出事来。
初春的夜色来得依然早,不过申时,月光已然莹莹悠然地慢行在墨蓝色的夜空里了。又是一个圆满的圆月。
似九天银瓶乍破,倾倒下一汪灿灿月华,混着最后一茬梅花的清幽香味,轻而缓的拂过面孔,带来舒心适意的舒缓。
繁漪换了一身青玉色的寝衣坐在妆台前,手里握了把象牙梳,润白的齿痕慢慢梳理着乌油油的青丝。
梳头用的花水也是极为讲究的,早晚还有不同,早上用刨花水,可服帖碎发,夜里用凝露水,可滋养发丝。
她用的是那春日百花熬煮的花水,另外还得加上养发、乌发的中药材黄芪、川芎、当归、桑葚子、丹参等等,每日抿头,方能养出一头油亮的青丝。
目光从半开的窗户望去宛若披上洁白霜雪的庭院,一片时光宁和的模样,袖口上绣以的金色桂子小小的,一朵并一朵,拥成一簇,娇软可爱。
寝衣丝质的材质是那样轻柔,像极了婴儿的肌肤,贴在身上光滑柔嫩,在一槲明珠光泽下透着一种淡淡的烟罗光晕,紧紧的轻轻的贴附在身上。
在她的动作间袖口游曳,花朵自在飞扬,花蕊是以极细的金丝点缀的,有着淡淡微光,简约而不失繁复之美,恰如她即将走进的旋涡,丝丝缕缕的缠绕,必得紧密缝制不留缝隙,才得一息平顺。
目光缓缓落在檀木小几旁约莫四十来岁的妈妈身上:“妈妈在我这里多少年了?”
阮妈妈是府里的家生奴才,生的一副宽厚的肩膀,给人以可靠的感觉,总是低顺的眉目里却不失精明,端看她这两年里在繁漪面前为数不多的应答便可瞧的出来。
因着喜事将近,阮妈妈着了一身藏青色的窄袖衣裳,又缀了浅青色的缠枝藤蔓,那颜色静静的,看了总叫人觉得稳重。
眉目含了得体笑意的微微垂首,练达而不失顺从:“回姑娘,打从姑娘一出生就一直伺候着。在老夫人院子的时候是给您守夜的,顺带做些杂活儿。之后来了桐疏阁便担了针线上的差事。”
繁漪点了点头,慢慢和缓道:“您可说是看着我长大的了。这些年也少不得妈妈明里暗里替我盯着着那些丫头了。”
明珠光辉点亮了目中一点莹亮,阮妈妈的嘴角笑意里慈爱的弧度:“姑娘仁厚,总能体恤我们做家下的,能在桐疏阁伺候也是奴婢的福气,自当尽心尽责。”
这话叫繁漪想起了晴风的话,既伺候了主子就得尽心尽责。
说的真好。
缓缓一笑道:“按着妈妈的资历,也该是您替我掌了院子才是。”
阮妈妈微微一躬身,声调平稳却隐含了敬畏:“奴婢不敢,容妈妈做管事婆子已经三十来年了,哪里是奴婢可以比的。奴婢原不过做粗活的,旁人喊一声阮婆子,也是姑娘赏识才有了一点子的脸面,被人称一声阮妈妈。不敢贪心。”
微微一默,便也了然起来,嘴角扬起一抹淡而稳的笑意,“姑娘担忧之事,奴婢省的,知道怎么做。”
花树映着夜风漱漱轻摇,在皎洁的月色里蕴漾了阵阵温柔的涟漪,繁漪徐徐吁了口气:“妈妈明白就好。你们好好护着我,我自当给你们一个好前程。往后当差少不得劳累妈妈了。”
阮妈妈恭敬而欢喜地磕了头:“护着姑娘是奴婢应当做的,不敢叫姑娘失望。”
月光柔和落在窗纱上,映着窗格落了如烟的影儿在妆台上,到底不是暖的,看的久了,便也有了蒙尘的荒凉之感。
繁漪的语气便也不由带了几分冷漠:“那个丫头瞧着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