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凉风扑打在俞安则的身上,卷走她残存的一点体温,她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忽然一道黑影压向她,马车驶过来,轱辘扬起水花溅在她的脖子,她不可避免地被冰了一下。车夫小谭认出了对方是俞安则,惊喜地道:“哎!这不是俞小姐吗?”
也许是小谭此时格格不入的语气刺伤了俞安则的自尊,俞安则的心被揪了一下,她垂首,躲避着投向她的目光。
俞安则知道自己此时又脏又臭,跟个叫花子无差,她只想自己一人冷静一下,并不想让熟人瞧见她的落魄。
崔堇然听到小谭的话微微蹙眉,和一旁的元知说了几句,随即掀开帘子走下马车,俞安则抬眸看着崔堇然,雨水打乱了她的视线,整个世界在她眼里混沌无光,颜色尽失,崔堇然的目光炙热,在俞安则看来,就像是要扒穿狼狈的她一样。
崔堇然手中的伞向俞安则微微倾斜,他的后背迅速被雨水打湿,可他不在意,他轻声问道:“怎么了?”
俞安则目光恍然,没有回答崔堇然,她像是惊弓之鸟,抱紧低声啜泣的喜乐,崔堇然发现她的手腕上有抓痕,本想着关心一下,俞安则挪远了身体,直接跪出伞外,任冰冷的雨水泄进她的后颈,刺痛她的脊梁。
“我没事,你走吧。”俞安则冷声道。
俞安则有点后悔,她觉得自己应该早些跑回家的,这样就不会让崔堇然撞见狼狈不堪的自己了。
崔堇然还想说什么,这时宿臾撑伞走来,语气微微上挑,冷声道:“崔公子?”崔堇然对他微微颔首,道:“宿先生好。”
崔堇然是知道宿臾的,他之前听家里的夫子说俞安则身边的那位先生,别看他年纪轻轻,实则才华横溢,放眼整个神界还找不到他的对手,他之前在应事府的时候与澹台翌切磋,轻轻松松地便把澹台翌比了下去,惹得澹台翌心里不悦,处处同他对着干。
宿臾逼退崔堇然,走过去撑着俞安则,崔堇然一怔,不知为何,他此刻觉得宿臾对俞安则有些过度上心了,而且他还感觉到宿臾对他有种道不明言不清的敌意。
他蹙眉,也许是自己想多了吧……
宿臾看着崔堇然,言语中莫名有股火药味,他轻笑道:“这里没你的事了。”
“既然宿先生来了,那崔某先行告退。”崔堇然冷眼看着宿臾,二人隐然对峙,但宿臾终究是俞安则的老师,他一个外人不好多管,他再次对宿臾颔首,做足了礼仪,转身上了马车。
小谭一头雾水地看了看俞安则又看了看宿臾,他一个仆人,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此时气氛压抑,他看不懂宿臾干嘛生自家主子的气,但也不敢多嘴去问,于是只好乖乖驾车而去,雨下得急,天黑路滑道不好走,误了时间可不行。
俞安则听着马蹄声渐远,忍不住抬头看着马车驶去的方向,她沉重地吐了口气,看着前方那灯火亮如白昼的地方,原本苍白的脸上爬上一点讥讽的意味,她苦笑,被雨水浸湿的衣服冰着她的每一寸肌肤,冷得她忍不住发颤,血色被一点点夺去。
她想起来了,今天是肖若晗的生辰日,想必崔堇然他们是去参加肖家的宴会吧。
宿臾有些心疼,抬起手背为俞安则拭去脸上的雨水,俞安则的脸小巧,宿臾觉得自己一只手就能把它捧在掌心,她眉目亦是清秀动人,宿臾的心不由得轻轻一颤,仿佛茫茫荒原里有生机破土,野草疯长,绿意盈盈。他清醒过来,意识到俞安则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知不觉她已经十六岁了,比几年前长开了些。
他正神游天外,贪恋地感受着俞安则的小脸柔软,俞安则感到恶心,冷声道:“别碰我。”
宿臾怔住,美梦破碎,俞安则又重复了一遍,道:“我说了,别碰我。”
她的语气坚决,一字一句如利刃扎进宿臾的心里。
俞安则感到委屈,可她说不清楚自己因为什么而委屈,这种复杂的感觉如决堤洪水无情地将她寸寸吞没,她是一个小哑巴,跪在雨中眼眶泛红,只会抿紧嘴,就是没哭出来。
宿臾眼神失落,他理解俞安则此时的锥心难受,于是温声道:“我们回家吧。”
俞安则吸了吸鼻子点点头,她抱紧喜乐,就像害怕它随时会从她身边再次离开。
大雨转急,纸伞被打得噼啪作响,犹如乱章。
俞安则愁容不消,郁结心中,她讨厌下雨!
这次她考进前十,本应该高兴才是。可现在填满她的东西却不是快乐,她难得露出一点锋芒,却又被生生踩碎,好像她就应该活在黑暗里做只不见天日的臭虫。
天色黯淡,银河悬夜。
俞安则心乱如麻,她手脚冰冷,目光涣散,触目所及的漆黑仿佛是在含沙射影,讥讽她的无能。
回府后,黛蓝见俞安则淋得跟落汤鸡似的,她撑着伞走过来,一时有些尴尬,却还是道:“小姐快去把衣服换了吧。”说完,她伸手想替俞安则接过喜乐,俞安则瞪了她一眼,把喜乐往自己怀里挤,她看都不看黛蓝一眼,冷声道:“不用了。”
二人抬脚一前一后离开,黛蓝看着远去的俞安则和宿臾内心崩溃,她心想自己这是什么命啊,摊上了这两位神神经经阴阳怪气的主儿!
宿臾睡不着,见俞安则房间还亮着灯,敲了敲门,进门后见喜乐已经睡着了,俞安则盘腿坐在地上看着喜乐。他见俞安则穿得少,披了一件外衫在她的身上,道:“别冻着了。”
俞安则刚刚沐浴,宿臾坐近了,能闻见对方身上的皂荚香。俞安则有些累了,她抱着自己的膝盖,眼睛片刻不离,盯着躺在垫子上熟睡的喜乐。
“它不会死吧?”俞安则眉头微蹙,问道。
宿臾安慰她,道:“不会的,过几天就好了,大不了再送你一只。”
俞安则闻言扯了扯嘴脚,觉得宿臾根本不懂她的意思,她道:“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第二只喜乐,我也就不会这般不舍了。”她把脸埋在自己手臂上蹭了蹭,接着道:“不是什么都能被代替的,喜乐是独一无二的。”
俞安则忽又想起宿臾的冷血无情,想必他也不会懂,她不想被反驳,于是谨慎道:“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
话不投机半句多,时候也不早了,俞安则对宿臾道:“大人早些回去歇息吧。”说完,将披在身上的衣服还给了他。
宿臾知道俞安则是硬骨头,他叮嘱几句后,朝轻手轻脚地小心合上门。他立在门前,看着窗纸透出来的火光,不免心情牢落,他抓紧手里的衣服,目光复杂,贪意尤甚。
鉴于这次的事情,俞安则往后去穆学宫都偷偷带着喜乐,喜乐向来听俞安则的话,让它不叫它就不叫,也从不随地大小便,俞安则坐在最后一排,她把喜乐偷偷藏于书案下,休息的时候便把它抱在怀里,她不喜欢热闹,也不喜欢交友,不熟悉她的人还以为她是哪家的大小姐,如此傲气。
崔堇然过来,蔽去了俞安则前方的光线,她疑惑地抬起头,崔堇然觉得喜乐可爱,坐下来瞧了瞧,喜乐似乎也喜欢崔堇然,见到他的时候笑容绽开,尤为灿烂,崔堇然似乎很懂得怎么让小动物开心,他伸出手抚摸喜乐,喜乐舒服得眯起眼睛。
俞安则这几日有些无精打采,上堂都心不在焉的,典型的左耳进右耳出,崔堇然想抱喜乐,俞安则有些不乐意,可她还没来得及阻止,喜乐便奔到别人怀里去了!
崔堇然抱着喜乐像哄小孩一样抚着它,俞安则看着在崔堇然怀里撒娇吐舌头的喜乐,心里醋着,不是滋味。
但她心里明白,喜乐不是她的,终有一天会离她而去,只是时候未到罢了。
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她的。
除了这副身体。
——
俞安则坐一边默默背书,宿臾架着喜乐的前肢对着它哄来哄去的,还用嘴亲了一下喜乐,这一幕被俞安则的目光捕捉到,她顿时眉头一皱,神情严肃,字她一个也看不下去,更别说是背进脑子里了。
她感到变扭,甚至是恶心,倏地想起自己以前也偶尔亲喜乐,她有个不好的猜测,该不该宿臾之前也亲过喜乐吧……
宿臾眼睛里透着一点狡诈,他放下喜乐,喜乐便习惯性地走过去对着俞安则撒娇打滚,俞安则失神,喜乐一个劲的冲她傻笑,却让她如遭雷劈,四肢僵硬,呆滞地坐在原地不动,喜乐仰着头,突然冲上来,俞安则一惊,急忙抬手挡下对方,慌乱地道:“别亲我!”
俞安则被吓得不轻,整个人狼狈地跌倒在地,幸好喜乐反应快,所以并未受伤,它见到俞安则摔倒了,爬过来舔了舔她的手指。
俞安则心如擂鼓,暗暗庆幸着喜乐没有亲着她。宿臾神色淡然地看着眼前这滑稽的一幕,心里发冷,尤其是听到俞安则说的那句“别亲我”,他感觉自己的所有心思都被俞安则的这三个字碾碎了。
宿臾极力隐藏自己的情绪,装作满不在乎。他顺理成章地牵起俞安则的手,一把将对方拉起来,俞安则敏感一颤,本能地把手抽回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想,俞安则发现自己害怕宿臾,以前是,现在更甚,可能是宿臾最近的举止过于反常,总让她觉得对方就像是潜伏在她身边的狼匹,带着进攻的心在与她慢慢周旋,好像哪天他耐心耗尽了,爆发了,就会一口咬断她的血管,让她毙命。
宿臾之前并不关心俞安则,俞安则时常觉得宿臾离她很远,她习惯了二人保持距离恪守本分,但宿臾的“攻势”总让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变了,她甚至觉得自己不再是他嘴边日夜嫌弃的“笨小孩”,而是他的猎物。
她越想越乱,小声说道:“大人,下次抓着手腕就行了……”
此话一出,就连俞安则都想掌自己的嘴,这种事情还要有下次?
宿臾又被拒之门外,不过俞安则的频频拒绝已经让他习惯了,他道:“你是我的学生,这天底下有哪个老师不关心自己的学生?”
俞安则莫名觉得宿臾说得有道理,兴许真的是自己胡思乱想,庸人自扰了。
宿臾嗤笑,一点都没有要“退兵”的意思,说道:“为师只有你一个学生,能不关心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