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夏季闷热,远处风沙滚滚,才出去一小会,俞安则的颈间便沁了汗珠,脸颊微红,她掀帘而入,崔堇然坐在那儿等她很久了,他虽然好奇,却没有问俞安则怎么来的?为什么在这里?他放下手里那张破旧的地图,道:“这里太危险,你还是回去吧。”
“不行!”俞安则急得差点跳起来,道:“我好不容易才来到这的!而且你看我在这里打杂,又不用上战场的,怎么会危险呢!”
崔堇然面露疑色地看着她,觉得她说得有几分道理,又觉得她是在一派胡言,俞安则见对方犹豫了,小嘴一张噼里啪啦乱说一通,崔堇然垂首匿笑,只好先让她留下了,而且这天高路远的,也没有人能送她回去……
“那你平日里就待在我身边,不要乱跑,知道吗?”崔堇然吩咐道。
俞安则见他同意了,点头如捣蒜,道:“放心,我也没别处可去了!”
帐外呼声浩浩,这里晚上要比白天凉爽许多,狂风卷起黄沙,连风都是热的。
士兵们晚上要守夜轮值,盔甲的摩擦声与稀碎的脚步声揉在一起,崔堇然心里乱作一片,像是被打散的暮霭,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最后换了个姿势,平躺在床上直勾勾地望着前方神游天外,他总觉得将俞安则放在男人堆里睡觉十分不妥,他忍不住了,欣然起身,走出去对营外的士兵道:“去把徐小泽叫过来。”
范绥叹气,心里想着家里的老母亲,他已经五年没回过家了,也不知道母亲是否安康。他方才正望着镶嵌在漆黑夜空上的点点繁星,南方这一带湿气重,天上的浓云像是抹不开的乡愁,与长风杂糅在一起,吹思到故里。
现在天色已晚,徐小泽肯定睡着了,范绥怔了一下,神情尴尬地道:“将军,要不明天吧?”在崔堇然面前,他的语气不由得虚了几分,毕竟他说的这句话有偷懒的嫌疑,搞不好是要受罚的。
崔堇然闻言不高兴了,脸色一沉,见范绥推脱,他想都没想便冷声道:“我等不到明天,我现在就要徐小泽。”
范绥被崔堇然的脸色吓得不轻,他印象中的崔堇然一向温润如玉,可不是像这样凶神恶煞的,跟个索命鬼似的!他有些欲哭无泪,只好抬脚屁颠屁颠地去找徐小泽,一边跑一边同这个叫徐小泽的人道歉。
对不起了小弟,要扰你清梦了!哥也是没办法!
俞安则早就睡死了,范绥轻声叫了她好几次都没把人叫醒,反而把睡在她身边的兄弟吵醒了,糊里糊涂地就挨了一顿骂,范绥别无他法,拍了拍俞安则的脸,对方反而抬起脚丫踢了他的下巴,范绥退开一步,没想到这娃娃小小一只,劲还挺大!他暗暗庆幸自己躲得快,否则就要少一颗牙了!
“小兄弟……小兄弟?”范绥小声轻换着俞安则,对方却如同死鱼动也不动。
范绥别无他法,咬了咬牙,小心翼翼地架起俞安则,他原本想背着她,可是俞安则睡得极沉,根本挂都挂不住!他思虑再三,只好将她抄膝抱起。俞安则被颠得不舒服,闷声喃喃起来,范绥听着她的动静还挺大,吓得他抱着人快步走出账外,免得吵醒了其他兄弟又要挨骂!
范绥抱着俞安则不敢跑起来,就怕把她颠醒了,守夜的士兵见到他皆是一脸狐疑,总以为他要抱着这小孩去干什么事一样,范绥无奈苦笑,只好对拦在前面的两位兄弟低声道:“是崔副将要的人。”
二人面露诧异之色,对视一眼后其中一位叫庄辞翰的人难以置信地道:“不会吧,崔堇然……”他看了看四周,只希望他刚刚说了“崔堇然”这三个字的事没有被有心之人听到,他半掩着嘴,道:“不是吧,他明明看起来无欲无求的。”
语落,身边的卢同阳撞了他一下,冷声道:“大家都是男人,你怎么就知道他无欲无求了。”
庄辞翰走上前来,借着微微火光看了一眼范绥怀中的人,只见对方睡得深沉,像只小猫似的窝成一团,让人忍不住想抬指勾一下她的鼻子。
难怪崔堇然让范绥大半夜的去把人抱出来,这小孩皮肤白皙,美得像块玉似的不可方物,庄辞翰经常流连于烟花之地,连他看着都不禁怜惜,更别说是崔堇然了。
“快去吧。”庄辞翰退到一边,让范绥早去早回,莫要坏了崔堇然的兴致。
范绥好不容易把俞安则送到,正以为自己完成任务后就可以走了,没想到又被骂了一顿。
“你抱着她干什么!”崔堇然一手抢过范绥手里的俞安则,怒道。
“我……”范绥尴尬地举起双手,他想解释,可又说不清楚,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
崔堇然无暇理会他的支支吾吾,他正在气头上,头也不回地直接抱人进帐了。
他离开后,范绥愣在原地,他看着眼前这双抱过徐小泽的手,仿佛就像看到一双沾满鲜血的手般渗人,罪不可赦。他心里纳闷,崔堇然今天到底怎么了,火气这么大!他暗暗检讨自己,难道是因为他抱了徐小泽!?
想着想着,他微微蹙眉。
崔堇然……该不会真的是断袖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崔堇然火气太大,所以生生把俞安则颠醒了,她微微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崔堇然,喃喃道:“你怎么在这里?”
崔堇然神情一滞,如遭雷劈,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只能狼狈地怔在原地动也不敢动,俞安则只醒了一会,翻了个白眼后又睡了过去,没了声音。他见状舒出一口气,幸好俞安则没有醒过来,否则肯定会闹出不小动静,说不定一激动就把他踹飞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俞安则放在自己的床上,俞安则睡觉都不老实,翻了个身,身子撞进了崔堇然的怀里,磕到了他的肩胛骨,崔堇然屏息,心跳重滞,四下安静,他忍不住贪婪起来,细细感受着俞安则窝在他怀里呼吸起伏,气息微弱地扑在他结实的胸膛,飘进他的心里,软得他思绪翻飞,浮想联翩。
半响,俞安则轻飘飘地喃喃着:“爹……”她声若蚊呐,起初崔堇然没听清楚,以为她是在唤谁的名字,一时竟忍不住生气吃醋,待对方又虚无缥缈地重复了几遍后,崔堇然松了一口气,心里的荒原如被春雨浇溉,开满失而复得的惊喜。
他苦笑,觉得自己方才像个疯子。
崔堇然没有说话,不敢应答,生怕吵醒了俞安则,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后背,就像在安慰一只受伤的小猫一样,指腹触碰到她后颈突起的骨节,沾了一点细汗上来,带着俞安则身上的味道,暧昧更深。
他给俞安则的肚子盖了张被子,见她额角沁着汗,想必是热坏了,崔堇然拿起一边的蒲扇,轻轻扇起,蹲在床边守着对方,看着俞安则眉头渐渐舒展,他轻然一笑。
俞安则余热散去,睡得舒坦,仿佛又嫌起被子太热,突然抬腿蹬开,崔堇然迷糊打盹,见状立刻精神起来,抬手抓起被子又盖了回去,手不小心磕到了俞安则的后背,俞安则恰巧翻身,将他那只温热的手压在了后背。
她被硌得难受,睁开眼却瞧见崔堇然在她面前一脸神色慌张,她猛然惊醒,正要坐起身时额头磕到了崔堇然的锁骨,又被生生撞了回去,二人皆是吃痛。
乍一看,崔堇然就像把自己围在床上似的,她一时有些汗颜,扫视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怎么在崔堇然的军帐里!还在他的床上!
二人尴尬,各怀心事。
俞安则怀疑自己是不是梦游了,然后糊里糊涂地做了鸠占鹊巢的事情。
“我……我这就回去。”俞安则缩成一团,结巴着道。
崔堇然有些不高兴了,身子稍稍向前将俞安则堵了回去,俞安则就被困在这点方寸之地,进退两难。
“不要走。”崔堇然喉结滚动,暴露在俞安则面前,道:“你睡床上,我睡地上。”
崔堇然起身抽了张被子出来往地上铺,俞安则急着道:“不行!”
听着俞安则要走,崔堇然微微蹙眉,他故作镇定,手边铺着被子,心里的小脾气溢于言语间,他道:“那也不能放你回后营睡。你是俞昏将军的女儿,如果你出了事,你父亲不把我头砍下来那才怪了。”他说服人的道理还挺多,让人无法拒绝,他今天就是要把俞安留下来!他越想越气,妙语连珠,继续道:“而且既然你现在在我的麾下,那就应该听我的,你既然毫发无损地来了,我便让你平平安安地回去。”
——
崔堇然平日里将俞安则带在身边,虽然在别人眼里这个叫“徐小泽”的人就是伺候崔堇然日常起居的小杂役,实则不然,俞安则虽然知道给崔堇然穿好外衣,系上腰带是她的本分之一。可她翌日起床时就懵了,手里抓着崔堇然的外衣呆滞地站在一旁,她只觉得帮他穿也不是不帮也不是!崔堇然知道她难做事,毕竟一位女子帮男子穿衣服这种事也太暧昧了,他只好叹了口气,道:“衣服放下吧,我自己来就行,你去帮我打盆洗漱用的热水来。”
俞安则一个机灵,如同获救,随手将衣服扔到一边,抬脚一溜烟地跑了出去!待她回来时,崔堇然已经穿好了衣服,俞安则将擦脸的手绢递给他。
深夜,俞安则提了食盒进来,一边摆开食盒里的菜一边道:“周叔让我带过来的,他说这么晚了,让你吃点东西下去。”
崔堇然向来没有吃夜宵的习惯,而且此时他也没有什么胃口,他看着书淡声道:“我不饿,你吃吧。”
俞安则垂眸看了一眼热乎乎的饭菜,她晚上只喝了一点米汤,现在的确有些饿了,不过她也不太想吃,于是对崔堇然道:“还是你吃吧,我出去一下。”
语落,她便起身离开了。俞安则平日里为了不打扰崔堇然,动不动就去找范绥练剑,两人时不时还暗地里切磋一番,这几日崔堇然都把这些看在眼里,气得他都快变成醋坛子了,俞安则难得进来找他,居然待了一会就走了!?
他看着对方要走出去了,突然开口,阴阳怪气地道:“你又去找范绥?”
俞安则不明所以,对崔堇然道:“是周叔让我过去。”
“这么晚了,还叫你过去干什么?”崔堇然不耐烦地追问起来,这军营到处都是男人,他每天都要吃别人的醋,他真怕自己有一天还没战死就先气死。
“周叔要补衣服,可他眼睛看不清,所以叫我去帮他穿针引线。”俞安则答道。
崔堇然一时语塞,只能看着她走远,他心烦意乱,将手里的书扔到一边,脑袋埋进双掌,沉重地舒了一口气,他突然觉得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能留住俞安则,就偏偏他不能,俞安则总有诸多理由从他身边走开。想到这些,他心里莫名失落,真想拿出一条绳子将俞安则绑起来。
绑起来……
崔堇然忽地思绪远走,剪不断,理还乱。
他莫名奇妙想到了床榻,眼看就要坠入深渊,他倏然起身,断却脑子里的非非之事,抬脚阔步走出去!
他要出去吹风!荡涤心灵!
树影婆娑,凉风吹在俞安则的背部,让她感到全身发冷,她抬手抱着自己的手臂,出来还没有半个时辰,她便冷得有些受不住了,抬脚小跑起来,她踩着碎石,忽然隐隐约约听到什么声音,暂时放缓了脚步,忍不住凑着几个营帐一一听过,直到找到声音的发源地为止。她皱着眉头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寻声来到营帐旁,她正要把耳朵伏上前认真细听一番时,不料有人伸手拉住她,她像个小偷一样被抓了个正着,吓得身子一颤,往后踩了一脚,崔堇然被她撞倒,二人闷声跌坐下去!
这时营帐里的人似是听到了动静,忍不住道:“谁啊?”
这人戾气极重,俞安则正要起身,崔堇然将她拽了回来,俞安则不解,略带担忧地指了指营帐,用口型问崔堇然,道:“他们在干什么?”
崔堇然看懂了她的唇语,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打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俞安则不要出声。
刚刚询问的那人听着无人应答,狡诈地笑了两声,道:“我要继续啦。”
俞安则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崔堇然感觉她就要张口大喊大叫了,抬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将她的后脑勺摁在自己胸前,俞安则嘴里发出细微闷声,吸气时闻到崔堇然身上淡淡的皂荚香,然而此刻她无暇品味,她的手不老实地抓着崔堇然的手臂,让他放开自己。
帐里又传来了别的声音,俞安则忍不住蹙眉,却听见一些湿润的声音和喘气声,她疑惑更甚,脸上就像写上了——他们在干什么!?
崔堇然也听见了声音,慌乱地将俞安则拦腰抱起,俞安则被吓得不轻,手脚并用,像条离了水的鱼一般疯狂乱动!
那里又传出一声绵长的呢喃声,二人皆是一愣,还未缓过神来,又是一番惹人脸红的对话。
“啊,好热……”
对方笑了两声,道:“夹那么紧,我都快做晕过去了。”
崔堇然蹙眉,眼里闪过一丝厉色,换了个姿势将俞安则的脑袋压在自己颈间,抱起这个不安分的小家伙抬脚走人!俞安则感觉到了崔堇然的反常,下意识奋起反抗,用牙齿咬着崔堇然的锁骨,崔堇然吃痛地嘶了一声,俞安则扬声喊道:“放开……唔……”
还没说完,崔堇然的手压在她的后脑勺,将她整张脸埋进自己的胸前,俞安则嘴里咿呀乱叫,震得崔堇然胸腔嗡嗡作响。
周德海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忍不住走出来瞧瞧到底发生了什么,不料却看见崔堇然抱着俞安则,脸沉得跟死人一样瞪着自己,仿佛就是自己碍了他的事一样!
“崔……副将……”周德海尴尬地讪笑两声。俞安则如见救星,抬起泛红的脸,大声道:“周叔……救我!”
周德海一愣,看着俞安则脸颊微红,又看了一眼崔堇然,脑子里浮想联翩,心里暗暗叹道:崔堇然果然是个狠人……
“让开!”崔堇然冷声道。
周德海闻言立即让道,崔堇然今晚火气不小,看都不看周德海一眼便匆匆离去。周德海见崔堇然终于走远了,不由得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随即顺了顺心口,暗暗松了口气。
崔堇然进了帷幄,路上巡逻的士兵纷纷自觉垂首,不敢抬眼看他。崔堇然将怀里的人往床上一扔,俞安则摆脱了桎梏,连忙起身势必要回去方才的营帐“救人”,崔堇然见她要跑,欺身将她堵了回去,膝盖压紧她那双不老实的手!
俞安则被压得无法动弹,崔堇然背着光,冷声问对方,道:“很好玩是吗?”身下的人又挣扎了几下,依然无果,崔堇然这次真的生气了,人也压得更紧了些,俯首问道:“你很想看是吗?”
崔堇然的鼻息洒在俞安则的眼角,她有些发痒地侧首眯起眼睛,崔堇然见对方有些不舒服,霎时就像被一盆冷水浇灭了心中的怒火,他语气都收敛了几分,温声道:“是不是哪里磕着了?”
俞安则就是一头倔驴,见崔堇然松懈几分,抬起她的“铁头”撞向对方,崔堇然的反应极快,微微抬身,俞安则的额头擦过他的喉结,并未受伤。
崔堇然垂首看着俞安则,他的颈侧被俞安则咬破了皮,渗了血,他微敞衣领,抬手贴了一下颈侧,再看时白皙的掌心里衬着一抹鲜红,他发痛地低声抽气,微微蹙眉。
这时范绥忽然走进来,兴冲冲地道:“副将大人,我给您带了米酒……来。”来者见帐中此人此景,最后一个字卡在喉间发不出来,他见俞安则被压在床上,崔堇然露出的颈侧受了伤,脑子里忍不住乱想一通,结巴道:“崔崔崔副将,我我我把酒放放这里了啊……”
崔堇然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道:“滚!”
范绥闻言一颤,扶正了酒坛子,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帐内二人沉默许久,崔堇然最后妥协道:“我请你喝酒?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明天我们还是好朋友。”
“呸!借花献佛!”俞安则的手挣脱不开,她怒道:“你放开我!”
崔堇然抬指抹去俞安则嘴角的血渍,他感觉俞安则的嘴唇又软又舒服,俞安则被他指腹的茧擦着,锁着眉头闭上眼睛。崔堇然心有万潮翻涌,他见俞安则眼角发红,真想俯下身吻住她,将她逼在这方寸之地,哪里都去不了。
让她只属于自己。
她的全部。
他暗暗佩服自己的自制力,鬼使神差地问道:“我好吃吗?”他随之一笑,又道:“你答应了,我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