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很大,床很软,这一晚谭冥冥疲惫地沉沉睡去。虽然脑子里很多烦乱的情绪,但或许是实在是身体已经累到了极限,无法再多提供一秒的清醒,于是几乎没怎么翻来覆去,便一觉睡死。
待谭冥冥模模糊糊地从床上睁开眼时,窗外仍然大雨倾盆,噼里啪啦,像是要将整个城市淹没,透明的玻璃窗上凝结着白色的霜花雾气,还未出去,就已经能感觉到外面刺骨的寒冷。
谭冥冥不甚清醒地用手背挡着额头,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心想,这居然已经是九年后的冬日了,有时候命运真是捉弄人。
房间里没开灯,昏昏沉沉的,她不可避免地想起昨晚给杭祁打的那通电话。
还未回来之前,她信誓旦旦地觉得,杭祁一定会等她,才几天而已,杭祁肯定还没从得知她全家出车祸的失魂落魄中走出来,即便这个世界里有另一个女主角存在,杭祁也绝对不会多看那女生一眼。
可是现在,她不确定了,谁也没料到,一下子就这么过去了九年。
九年,三千多个日夜。杭祁在哪里生活,在哪里吃饭,在哪里活着,怎么毕业的,念的又是什么大学,怎么创业的,又是怎么将事业一手发展起来的,有没有回学校看过,有没有去她家附近徘徊过,去那些地方的时候会想些什么,她全都,一无所知。
她不知道杭祁睡得好不好,是否难以入眠,也不知道杭祁过得好不好。
关于杭祁,她缺席了九年。
雪地里的悸动、雀跃对于她来说才是几天前发生的事,可对于杭祁而言,却已经是九年前的事情了,在他那里,那段记忆会不会模糊?毕竟,对杭祁漫长的这九年来说,与谭冥冥认识的那大半年,只是短暂的一小段记忆而已。说不定,某一天杭祁已经释怀了,而她就变成了那个命运不好,让人怀念的初恋。
谭冥冥一点也不能接受自己变成昏黄的老照片。
可她对这一切却又无能为力。
而且现在,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杭祁,去找了又能说什么,就像是那通贸贸然打过去,却没转到本人身上的电话,或许给杭祁带来的只有突兀。
她心里很矛盾,她见到颜诉很开心,也非常想见到邬念,看看他现在过得怎样。但唯独对杭祁,她是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她甚至有些不敢面对,害怕去看见如今他身上的变化。
谭冥冥叹了口气,又躺了会儿,才从床上爬起来。之前九天在卓一行家里睡得床板可硬了,而颜诉公寓的床特别软,导致她一下子有点不适应,腰有点酸,蹦哒下床,做了几分钟扭腰活动,才清醒过来。
本来见外面天色还那么暗,谭冥冥以为还没天亮,结果一看客厅的挂钟,居然已经第二天的下午六点了!也就是说,她把白天一整天全都睡过去了!
谭冥冥吓了一跳,赶紧跑到谭爸爸谭妈妈的房间门口,仔细听了下,还听见谭爸爸响震天的打呼噜声,爸妈居然也还没醒,大概确实太累了。谭冥冥也并没打扰,打算让他们多睡一会儿。
公寓里空无一人,颜诉的助理应该是有事出去了,冰箱上贴着几张小纸条,示意谭冥冥有做好的吃的东西放在厨房。谭冥冥走到厨房,看见各种已经准备好的日料西餐中餐,这才感觉到肚子饿得咕咕叫。
不过唯独没有豆浆油条,也没有煎饼果子。
谭冥冥离开这个世界九天,最想念的就是煎饼果子。
她看着餐桌上那么多美食,却没什么胃口,于是转身回房间套上外套,拿了把长柄伞,打算换鞋出去吃,顺便呼吸下新鲜空气,散散步。
谭冥冥昨晚睡前已经打过邬念的手机号码,却没打通,显示电话号码已经注销,谭冥冥没办法只好作罢,她不确定邬念是不再用这个手机号码了还是怎样。不过过去了这么多年,换号也是很正常的事。
现在邬念应该已经大学毕业两年了,想要找到他可能还有点困难。谭冥冥本来打算今天去,但现在既然已经天黑了,那么就明天吧,她想叫上谭爸爸去家里看看,顺便也去邬念住的地方看看。
她思忖着这些,伸出手握住门把。
而就在红色原木门发出咔嚓一声,她感觉门外好像有什么重物动了一下。这一瞬间,门还没开,但谭冥冥眼皮子却狂跳起来,心脏也快窜出喉咙,她仿佛有什么直觉般的预感一般,缓缓打开了门。
门外靠墙等着一个人,从昨晚一直等到今天。
他身上挂着长途跋涉而来的雨水,有的地方已经干了,漆黑的发梢却还是湿的,因为在墙角靠了一整晚,那一块墙壁都被他湿透的肩胛骨晕染得多出一块潮湿的水迹。他下巴上隐隐有了因奔波而长出的青茬,显得憔悴不堪,可听见开门声,抬起眸子看向谭冥冥时,一双漆黑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谭冥冥彻底屏住了呼吸。
她什么都听不见,只能听见自己无措的心跳声。
空气都有几分凝固的安静。
杭祁的确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站在雪地里路灯下静静等待谭冥冥的颀长少年了。
距离如此之近,他身上的变化,像是一把沉默的刀,扎进谭冥冥心里。他眉骨上的疤没了,冷冽的感觉却丝毫没减半分,他轮廓变得更加深邃,成为了一个成熟男人,他眉眼亦变了许多,以前的杭祁眉眼冷淡,可不会有这种凌厉感。
他望着谭冥冥,眼睛里不知道因为一天一夜没睡觉而生出了红血丝,还是因为别的,发着红。
谭冥冥心里酸楚,蔓延到了鼻尖上,她吸溜吸溜鼻子,斟酌半天,开口打了个招呼:“杭祁,你好。”
杭祁站了起来,也不甚在意风衣衣摆被地面弄脏了,谭冥冥猜到他是昨晚就来了,但怕打扰自己睡觉,所以索性在门口等到现在。她心里乱糟糟的,甚至不敢多看杭祁,打完招呼后,就迅速低下头。
杭祁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
谭冥冥走到电梯门口,杭祁没吭声,也走到电梯门口,站在她身边。
他不说话,他一贯这样沉默,谭冥冥只有干巴巴地开口:“我下去买点东西吃,你呢?”
话音刚落,电梯开了,谭冥冥急忙走了进去,她有些不敢面对杭祁这些年的变化,像是逃避一般,如果不去看对方的变化,对方就还是停留在自己记忆中的宛如松柏的少年。杭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也跟着进了电梯。
电梯下降,谭冥冥只感觉杭祁的视线快要把自己望穿了,她脸颊无法避免地发起烫来,打着哈哈笑道:“是不是觉得我九年没见,居然没什么变化?还是像个高中生?”
这九年到底去了哪里,根本无法解释,即便解释,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得清楚的。
整整九年,杭祁的人生她没有丝毫参与。
而现在的杭祁站在她身边,她觉得陌生极了,她的恐慌来自于这空白的她缺了席的九年。
杭祁还是没说话,呼吸有些粗重。
九年后的久别重逢,没有拥抱,什么也没有。谭冥冥只好闭上嘴巴,强忍住心头的酸楚,拿着伞朝外走去。到了楼下,她意识到杭祁没有伞,犹豫地看了手中的伞一眼,不知道要不要撑过他头顶,可就见他已经从公寓楼底下拿了一把公用的透明的伞。
哦,谭冥冥遗憾地想,她怎么忘了这么高级的公寓肯定会有公共伞的。
谭冥冥去买油条,出了小区,沿着马路边上的路走着,杭祁就跟在她身后。
她不由得将伞柄握得很紧,努力镇定地朝着前面走去。
离开了安静的小区,过了一个拐角,行人逐渐多起来,前方是一个热闹的小广场,有几个扯着棚子的小摊,似乎在卖面条。谭冥冥眯了眯眼睛,见还真有煎饼果子,于是赶紧快步走了过去。
谭冥冥看了眼跟到自己身边收起伞的人,犹豫了下,要了两碗面,两个煎饼果子,要掏手机付钱的时候,陡然一个,女生像是个还在念高中的白净小姑娘,情侣吧,不太像,叔侄?
谭冥冥一眼就读出了老板在想什么,心里面那种微微刺痛的感觉又来了。她赶紧低下头,装作无事发生,端着两碗面去路边棚子下找了个位置坐下。
杭祁拿着伞和两个煎饼果子走到她对面。
谭冥冥高中时习惯了在路边摊吃,可见杭祁过来,瞥了眼他身上看起来价值不菲的风衣,忽然想到什么,赶紧站起来,绕到对面扯了张纸巾给他的位置擦椅子,不安地问:“你也在这里吃?要不还是回去吃吧,公寓里还有别的。”
杭祁握住她的手,终于开口道:“不用了。”
他看着谭冥冥,谭冥冥不得不抬头看他,半晌,道:“还是回去吃吧,我拎着。”
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感觉现在的杭祁和这里路边摊格格不入,她一手拎着两碗面,撑着伞转身往回走,竭力不让身上打湿。杭祁沉默了下,仍跟在她身后。
就这样,两人在淅沥的大雨中,又回到了公寓楼下。
谭冥冥鞋子全被打湿了,站在屋檐下收了伞,盯着自己鞋子上的泥土看了眼,又瞅了眼杭祁裤腿上的泥土,她忽然想起来谭爸爸谭妈妈还在公寓里,自己和杭祁一起上去,他们会不会怀疑什么。她胡思乱想之际,忽然听见身边的人开口了。
杭祁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我一直在等你。”
谭冥冥乱糟糟退缩的脑子一下子静止了,心跳也静止了。从昨晚到现在,不,是从去了另一个世界到现在以来,所有的不安、不确定都因为这句话而消散了,因为杭祁说一直在等她,那就绝对是没认识过其他任何的女生。
她无条件地相信杭祁。
可九年,杭祁怎么过来的,她全然无知。她心头一酸,鼻尖渐渐开始发红。
谭冥冥用脚尖磨蹭着地上的擦泥地毯,不敢开口,怕一开口就想哭。
杭祁站在谭冥冥身后,看着她低着的脖颈,又问:“谭冥冥,我很想你,你不想我吗?”
这句话轻轻的,却是谭冥冥从未听过的杭祁几乎发着颤的一句话,谭冥冥从昨晚到现在,在谭爸爸谭妈妈面前没露出任何慌乱,在颜诉面前也竭力轻松自在,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慌张,而现在,听见杭祁的声音,她眼泪彻底掉下来了。
就好像,她所害怕的,漫长的九年,在这一瞬间,杭祁亲手告诉她,不存在了。他还是当年雪地里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