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吧嗒吧嗒”,雪水在街面凹陷处形成水坑,被过往去来的行人踩踏,身上纷纷溅上污水,有者早就吃过走路不看路的亏,还能早早绕开,但多数人还是不能避免,于熙来攘往的街道上稍稍止步,小小处理着生活中猝不及防的小“头疼”。
斗米街上,诸如此类的水坑比比皆是,较比木人街亦或其他新街道,斗米街这样的老街,已经很难再吸引有钱人来此游玩。
就似人老珠黄的女子,终究比不过貌美年轻的佳人,要更吸引人。
虽然行人稀疏,但该做的生意自是不会少,一街两行的商铺也没有空余的位置,伙计或坐或站立在铺子门口,打量着街上一眼可查的行人,并没有太多的心思去招揽顾客,掌柜的趴在柜台上算账或是打盹,做着顾客盈门的美梦,也算聊以慰藉。
锦昌成衣铺,开在斗米街岔路口,若是以后代人的眼光来看,大抵是一条街的中心地带,不论人流还是位置,都是寸土寸金。
但即便坐拥如此风水宝地,铺子的生意还是日落千丈,一日不如一日。
伙计韩三蹲在门口,望着被污水溅一身而骂骂咧咧的一波又一波行人,看的就是个寂寞。
铺子里,正进行着一场生死攸关的买卖。
“……姬掌柜,你这开的价实在太低了,且不说这座铺子里的几位裁衣师傅的手艺,仅是这铺子里一水的绫罗绸缎货样,也不是那个价能买的走……”
被买家堵门的成衣铺掌柜崔毅蹲在地上,说完就是一顿唉声叹气,这座成衣铺本是他两辈人苦心经营才积攒下来的家业,孰料传到他这三辈人手里,生意就一日不如一日,到的如今只剩下无肉的空架,也不知道能撑到何时方会倒下。
翘腿坐在桌上的买家剔着牙,将身侧盘子里最后一块肥瘦相间的肉食夹进嘴里,含糊不清抱怨道:“这肉质过于老了,吃起来塞牙,像我还是牙口好的,要是换成七老八十的想吃一块,我看得崩掉一口老牙……”
话题倏忽岔开的功夫,蹲在地上的掌柜崔毅起身去到墙角一排瓷缸前,打了一壶自酿的酒水折了回来,放在桌上示意:“买卖不成仁义在,姬掌柜尝尝看,我这自酿的酒水滋味如何?”
被称呼姬掌柜的汉子也不推诿,拿起酒壶直接仰头灌了一大口,还在嘴里“咕噜咕噜”涮了两下方才入腹,又咂摸咂摸嘴,这才点评道:“……好酒好酒,不比得意庄的差……”
掌柜闻此,脸上好算见了光亮,点头附和:“这酿酒的方子,可是家传古方,倒我手里已经有几百年传承了……本打算今日若是能将这铺子卖个好价钱,就拿着银子去街边开座小酒肆,以此度日,但看情形,这想法只怕是暂时无法实现了……”
姬贝戎俯瞰一眼崔毅,笑道:“崔掌柜倒是谈买卖的一把好手,知道迂回之效,想必在我来之前,已经打听好关于我的消息,知我嗜酒如命,所以才绉出一个什么古方,这酒水就是用得意庄的酒头参兑了烧酒,倒是难为你搜肠刮肚编出一连串什么家传……崔掌柜啊,你这铺子就只值我说的那个价,想多要一两都没有,既然今天谈不拢,那我再等等你……”
从桌上跃下,姬贝戎开门而去,门外传来“恭喜姬掌柜再添产业……”之类的道贺之声,崔毅哭丧着脸,知晓大势已去,整条斗米街现在都被对方买下,他这一间小小的成衣铺再做抵抗,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来?
道贺声渐渐远去,伙计韩三跑了进来,双手插袖,用袖口蹭了蹭鼻子,问道:“掌柜的,那姬掌柜说给我开五两月银,让我跟着他,我没有答应,你看……能不能给我涨涨月银,二两银子有点太少了……”
崔毅冷面起身坐下,拿起酒壶“砰”的砸了一下桌面,接着就是一顿数落:“给你二两还嫌少,当初记不记得你差点饿死这铺子门口,是谁给了你饭吃,忘恩负义的东西……”
姬贝戎在斗米街转悠了一遭,这条南北走向的街道距离皇宫不算近,但位置恰好居于南城正中地带,最初本就是为方便皇宫采买东西特意修建的商街,但随着时间过逝,繁华中心发生转移,这条历经繁华的商街就成了昨日黄花。
“姬掌柜,真是大手笔……”
有人迎面走来,开口恭维,姬贝戎与人拱手,回应:“狄掌柜谬赞,今后有发财的路子,还得老哥多多提携啊……”
如此客套寒暄一阵,狄掌柜告辞离去,姬贝戎目送对方,笑了笑,心说这狄掌柜也是尤不死心,还想四下拉拢人联合对抗他,但今日最难肯的那块骨头已经有了成效,想来不出三日,这条老街就是他囊中之物!
从南城自由自在赶到北城城下,远远就瞧见地龙小老弟正在帮几名兵卒搭建帐篷,待走过去就打趣了一句:“地龙老弟,你如今这活菩萨的名声,都传到了南城,精神可嘉啊!”
忙的不亦乐乎的地龙无暇顾及这个说话阴阳怪气的家伙,姬贝戎也不打算逗留,打趣完就哼着小调离去。
来到营帐,墨家主事人正在吃饭,姬贝戎也不绕圈子,将准备的一沓地契放在卷宗堆垒的桌上,开口解释:“斗米街已经是我囊中之物,三日后,你这边就能够破土动工……”
墨家主事人放下筷子,拿起厚厚一沓地契挨张翻看,“你真准备这么做?”
落座的姬贝戎点点头,“加上这最后的斗米街,皇宫地下已经算是被圈地为牢,虽然范围有点大,但以墨家的手段,想保住那座地下皇宫也不是什么难事,要是没有这个底气,我也不敢用你们啊!”
墨家主事人不再多说,事情最后一块缺口还是被眼前这个疯子补全,等同大势已成,他多说什么无非是逆势而为。
宗王府。
狄白薯正坐在待客厅喝茶,手里的已经是第三杯了,老话说茶不过三,这其中的拒绝之意再明显不过,显然这宗王府也不想与那位姬掌柜做对,“也不知这姬掌柜背后站的是什么势力?”狄白薯端着茶杯,想的有些出神。
“……时大头,你来追我啊,你藏的这把柴刀还真不错,看,一下就把这墙角砍出个豁口……哈哈!”
门外院子里响起肆无忌惮的大笑,紧接着就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道身影从门外跑了进来,狄白薯抬眼望去,对方穿着一件花花绿绿的绸衣,头上戴着貌似宗王世袭的帽子,手里挥舞着一把寒芒闪烁的刀,正眼神滴溜乱转四处打量屋子里角角落落,似乎是在想藏在哪里才好。
“见过小王爷!”
狄白薯起身,拱手揖礼,行商多年,识人断物的本事还是有的,在宗王府里敢这么肆无忌惮闹腾的,大抵莫过于传说中这位“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小王爷李世昌了,再者对方头上那顶世袭的王爷帽,也不是什么世家子弟能有的。
李世昌正为藏在哪里好而头疼,因为他刚偷了那护卫时头心爱的藏刀,不仅不心疼,还拿来随意砍劈,不是刚硬的山石瓦砾,就是王府院子里那一堆堆奇花异草,总之是一通摧残,惹得护卫时头好是一通追撵。
瞧见屋里之人向自己问候,李世昌匆匆一瞥,也没有想起来究竟认不认识,便挥手朝厅中屏风后走去,嘴里急匆匆道:“躲开躲开,矗在这里碍手碍脚……”
狄白薯对宗王府小王爷的事迹倒是有所耳闻,但自无亲眼所见,眼下这般近距离目睹小王爷风采,狄白薯大抵觉得还有些诧异,于这倏忽思量中,对方过来推开他,便厅后屏风跑去,手里的刀剐蹭到桌上的茶杯,“啪”摔碎在地,茶水四溅。
这边刚躲好,门外就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刚捡起茶碎的狄白薯抬眼望向门口,一位威风凛凛的精装男子,生的浓眉大眼,亦有不怒自威的气势,在扫量过对方后,狄白薯仍旧拱手揖礼,“见过大人!”
“你是何人,在此做甚?”
护卫时头皱了皱眉,扫量过对方手里的瓷碎。
他一路追撵而来,是为了夺回被李世昌抢走的宝刀,虽然心急如焚,但亦有护卫王府之责,例行公事问上一句。
“在下狄白薯,来此是为拜见王爷!”
狄白薯不敢不答,对方腰里悬刀,即便不在这王府有职务,也是官府兵卒之属,皆是他不愿招惹的人物。
话音刚落地,屏风后就传出一阵哈哈大笑,藏在后面的李世昌跑了出来,一手指着厅中的狄白薯,一手捂着笑疼的肚子,上气不接下气道:“哈,白薯……还有人叫这么丑的名字,你就笑死本王爷算了,哈哈……白薯!”
李世昌在地上四处打滚,笑到眼泪鼻涕混淆不清,时头冷着脸进来,绕到屏风后四下找寻,最后在墙角盆石里找到了卷刃的藏刀。
“白薯……烤白薯,哈哈……烤白薯!”
李世昌笑着爬起来,跑到脸色难堪的时头身前,扯住手臂,笑声不停:“时大头,你……快给本王爷砍死这……这个烤白薯,本王爷倒想看看,他这个烤白薯与外面的烤白薯有什么两样……哈哈……”
时头无动于衷,盯着正用袖子抹脸的李世昌,牙根咬的一阵酸疼。
“小王爷,在下有……”
狄白薯觉察气氛不对,就想上前插言,走到二人身前,刚拱手说话,李世昌就瞬间变脸,抬腿就是一记重踹,将狄白薯踹翻在地,接着又是一通拳打脚踢,边打边说:“多嘴的狗东西,本王爷让你说话了,不知死活……”
时头面无表情看着李世昌丧心病狂的发泄,直到李世昌自己因累停下,这才淡淡开口,“王爷,这是王府的贵客……”
“贵客?有多贵?啊,有没有本王爷贵?”
说话间,刚停手的李世昌又是一通拳打脚踢,狄白薯被打到口鼻飙血,还掉了两颗老牙,但也只能忍着。
“今天这……都怨他这个烤白薯,还有那个姬贝戎,这两个都是本王的克星,要不是他故意让本王爷笑,你时大头怎么可能找到本王爷,时大头,你就行行好,砍了这个狗东西的脑袋吧……”
李世昌踹了一脚狄白薯,说着就要去拔时头腰间的刀,时头身子一侧避过,这时地上的狄白薯却是开了口,“王爷,在下手里倒是有姬贝戎的把柄……”
看着婢女来来去去,将待客厅清理一新,又给他小心翼翼上了药,被李世昌请到上座的狄白薯难免心生感慨,片刻前还被王府冷落,转眼就成了王府的坐上宾,这世事还真是难料……
“烤白薯,你赶紧说说看,你手里有本王克星什么把柄,若是胡编乱造,本王爷可不饶你!”
李世昌搓着手,心中早就急不可耐,出言催促。
狄白薯思衬一番,便将斗米街的事情合盘托出,本以为自己说完,李世昌会赞许几句,但没想到李世昌却是拧着眉头,“唰”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手里戳着狄白薯,嘴里骂道:“……这就是你说的把柄,人家买条街道,难道本王爷就要砍对方头颅,烤白薯,你真把本王爷当傻子戏弄,哈……时大头,来,给我刀!”
狄白薯面色一变,慌忙求饶,时头上前拽住李世昌,附耳说了什么,李世昌嘴里念叨“哦……还有这缘故……”,却也面有犹豫看了狄白薯一眼,“斗米街所有商铺掌柜都同意了?”
狄白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摇摇头,“还有一座成衣铺没有同意!”
幡然醒悟的李世昌挠了挠脸颊,自语道:“……这克星买下整条斗米街,真的是要将我虎狼龙脉斩断不成?”
夜晚降临。
雪国斥候齐镜来到斗米街,在街上转悠了片刻,最后走进锦昌成衣铺,挑了两件质地上乘的成衣,然后焕然一新,从铺子里出来,磕了磕牙,迅速离去。
许久后,一道人影翻墙跃进成衣铺中,楼上的灯火明暗闪烁了两下,便彻底熄灭。